第54章
匆匆給诏書收了尾,阿绫返還給趙主事後,立即着手準備太後的鬥篷。
百鳥朝鳳圖紋路繁複華麗,配色典雅不俗,光是配線就花去他整一個時辰的功夫。
“阿绫,四喜公公來了楠漨。”趙主事不知何時又親自跑上樓來。
他擡起頭才發現正午已過,又慌忙收好東西,跟四喜去了晞耀宮。
“吃這麽快?”雲珩詫異問道,“飽了?”
“嗯,飽了。”時間緊迫,沒工夫優哉游哉地喝茶,他端起杯子将還有些燙的茶水一飲而盡,立刻坐到繡繃前開工。
剛剛吃飯的時候他在心裏大致盤算了一下,每日在造辦處呆那兩個時辰是鐵定繡不完那鬥篷的,所以殿下這燈皮不可再這樣拖拖拉拉地繡下去了。盡量在七日內繡完,然後專攻百鳥朝鳳……
夜幕與風雪一同降臨,眼見着宮門快要落鎖,阿绫起身準備離開。
經過雲珩身邊,卻忽然被拽住了袖口。那人看着窗外呼嘯的風雪勸道:“今晚別走了,睡暖閣吧。外頭風太大,你這一路回去怕是要生病。不是說今日派了新差事給你嗎,若是病了還怎麽做。”
“殿下知道了?”阿绫一愣。
“呃……嗯,是四喜說的。”他話音剛落,身旁的小太監詫異擡眼,又立即若無其事低下頭去。
“他去叫你的時候聽說你們造辦處出事了,就随口問了一句。”雲珩抿了抿嘴唇,“趙主事還說,實在沒辦法,這活除了你別人都做不了……”
阿绫點頭:“對,他們都還有別的要做,只剩我。每日少睡兩個時辰早些趕到,總歸不會誤了太後娘娘的壽辰。”
雲珩聞言放下筆,猶豫着問:“若真這麽緊,教我刺繡的事便算了,你忙你的,再不然……那燈也可以不……”
“不妨事。殿下的會先做完。”阿绫拍了拍他拽在自己袖子上的手背,“安心吧,我應付得來。”
雲珩一愣,莫名笑了:“好。那你早些歇息。”他邊說邊給書裏夾了張镂金薄書簽,起身帶阿绫一起到暖閣,親眼看着木棉鋪好了床榻,又叫人往碳籠裏加了足夠的細碳,才轉身離開,只留下個宮女替阿绫準備梳洗就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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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棉也就罷了,這宮女跟他年歲相仿,阿绫早不習慣被伺候,趕忙搖搖手:“多謝姐姐,我自己來就好。”
暖閣他本也不陌生,鑽入被湯婆子暖好的被窩裏,仰面盯着床帏華麗的錦帳。太子宮裏的燈不會全部熄滅,暖閣門前留了一簇微弱的燭光,晃在淡彩絲線編織的圖案上。他心裏隐隐覺得太子殿下最近舉止有些難以捉摸,喜憂無端,偶爾失神發呆,時常欲言又止……到底是在為什麽而患得患失呢……還有,自己的推測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些話他拿不準該不該問,問了算不算惹禍,會不會讓雲珩為難……
興許是太舒服,人放松下來沒半刻,阿绫便聞着若有若無的桦木香睡着了,酣甜無夢。
京城的風雪一下少也要三五天,造辦處門前日日都有新堆的雪娃娃。
一衆工匠怕手指凍傷誤了差事,忍着心癢,全部擠在阿绫繡繃前的窗邊看着其他沒什麽差事的小宮女小太監玩雪過過眼瘾。阿栎忍不住沖下去嘗試了一番,阿绫看了片刻,默默從大碳籠裏夾了一塊燒透的炭,放入那個還未交還給木棉的提籃手爐裏,擱到阿栎的織機旁。
玩完了雪手指怕是要凍麻了,剛好那時候手爐也不會太燙。
他沒有理外頭的熱鬧,凝神坐在角落裏看百鳥朝鳳圖中的鳳凰本體,再擡頭圍在周邊的人也已經散去,他回到繡繃前屏氣凝神,接着範師傅的針繼續繡了下去……
“小葉師傅,已經午時了,坐了兩個多時辰,還是要歇一歇吧?”
阿绫手上一頓,穩穩停了針,擡起頭沖姑娘微微一笑:“要歇的。”
阿绫總覺得自己被叫做“師傅”還太年輕,與她提過幾次希望對方稱呼自己阿绫就好,可她卻覺得自己技不如人,非要這麽叫,阿绫便也不強求。
“昨日庫房裏年末掃除,結果在一個棉布箱子裏頭發現好大一個蟻巢。你下值早不知道,主事叫我們幾個趕緊縫了些小香囊,連夜請禦藥房的人配好了驅蟲的方子一同填了進去,大家最近都帶着,以免身上帶了什麽蟲,蛀壞了這些繡品。
“多謝。”阿绫起身,見對方竟要主動往他腰間挂,慌忙雙手攔下,“我自己來吧。”
下了朝,雲珩奉命趕到南側宮門。
遠遠便看到一身清雅的方淳容正扶着丫頭的手,預備下馬車。
那丫頭眼尖,望見了他驀地又縮了手回去,不知仰頭說了句什麽,方淳容與車夫一同扭頭,看向了他的方向。
連着宮門前的一隊侍衛在內,衆人立馬行跪禮,方淳容就地站在車夫禦馬的車轅處,對他屈膝行了個萬福禮,而後便被匍匐在地的丫頭遺忘了似的,扔在了車上。
“胡桃兒……”她低聲輕喝,可那丫頭仿佛聽不見,一動不動。
雲珩餘光落在地上的後腦勺上,對她那些小九九心知肚明,還算機靈,但用錯了地方。
“四喜。”雲珩停在車前沒有靠近。
“是。”小太監會意,走上前一甩袖子藏起了手,擡起胳膊肘給方家小姐做扶手。
果然,那丫頭悄悄擡起了頭,見是個太監扶了小姐下車,還忍不住癟了癟嘴。
“等很久了?”雲珩問到。
方淳容搖頭:“臣女也是剛剛才到,辛苦殿下跑一趟了。”
“那走吧,長寧宮備了午膳。”說罷,他走在前頭。
太後本精神不濟在卧榻修養,今日一早聽說方家女兒要過來小住數日,欣喜萬分,早早更衣擺膳,還硬要留雲珩同食。
雲珩見她難得精神,便也陪着老人家高興高興。
誰知席間太後拼命慫恿他親手替方淳容夾菜斟酒,幾個嬷嬷也胡亂複合着,将什麽青梅竹馬,郎才女貌挂在嘴邊,雲珩越吃越不痛快。
“太子,你替容兒剝個蜜糖橘子吃吃。露州府昨日送來的,說是新培的,別看這個兒小,吃着齁甜。”太後欣慰的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巡睃,“哀家吃飽了,先去躺一躺,你們兩個慢慢坐,慢慢聊。”
留下的嬷嬷一邊安排丫頭們收拾碗碟,一邊不忘瞎出主意:“殿下,最近禦花園的山茶開得旺,若是無事,可以帶方小姐去賞賞雪看看花。”
雲珩略一沉吟,起身摸了兩個小巧的蜜糖橘子收進袖籠裏:“我今日的折子還沒看,改日吧。花還有的開,不急這一時。”
他低頭瞄了一眼方淳容,對方肅着臉,點點頭,起身行禮送他出門。雲珩嘆了口氣,不知何時起,這丫頭一進宮就是這幅戰戰兢兢的樣子,且越大越拘謹了。
“殿下……剛剛沒怎麽吃……”四喜跟在他身後。
“嗯。過去不覺得長寧宮的菜這麽鹹。”雲珩攏了攏披風領子,一想起方淳容這事便心煩,“反正阿绫也要吃,一會兒我再吃幾口。”
“我們這是……”
“時候差不多了,左右也要等他,路過造辦處接上人一起回去就是了。”
一想到阿绫,雲珩心頭松了松,連步子也跟着輕快了許多。長寧宮路遠庭深,原本要走上兩刻才能趕到的造辦處,他們一路疾行,不多時就能看到窗子裏的人了。
可走到樓下,雲珩倏忽頓住了腳,四喜險些撞上去。
他随太子的目光擡頭一看,窗子裏不僅有阿绫,還有個姑娘站在一起,穿的也是幹淨樸素的月白衣袍,看樣子是同僚。
行的急,雲珩喘息還未平複,他用力眨了眨眼,确認自己沒有看錯。
阿绫從那姑娘手中接過的,果然是只綠色香囊,而後居然堂而皇之,當場就挂在了縧帶上……
“殿……”四喜原是想問,要不要自己先進去通報一聲,見主子是這般臉色,又默默退回去一步,老老實實呆在了原地,背後竄上一股久違的涼意。
愣了半晌,雲珩心裏那些雀躍和期待被一捧雪熄了個徹底,他緩緩走到個半人高的雪娃娃身前,用手指狠狠在該長眼睛的地方戳了兩個窟窿,把那兩只從長寧宮順來的蜜糖橘用力按了進去,轉身幽幽道:“走吧。”
四喜邁着小碎步,點頭哈腰跟上,什麽也不敢問。
殿下做事從來有條有理,只是遇上這阿绫,那些方寸規律似乎都叫人琢磨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