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雲珩匆匆離開禦書房,無心風景。

當年自己在回京途中遇刺險些喪命,和少師長女方淳容的婚事也跟着耽擱下來,如今怕是要舊事重提了。

身為太子,年滿十八還未成婚着實不多見,過去他是無所謂的,太子婚事乃國事,本就不講什麽兒女情長。他未曾對什麽人動過心,娶妻也好,生子也罷,像多數人那樣順其自然蹉跎個幾十年便好。

方家根基穩固,世代忠良,于勢單力薄的他而言,是份難得的助力。方淳容人如其名,性溫淳,知書達理,人也機敏聰慧,與他年紀相仿,又知根知底,父皇這指婚的确是有意幫他一把。

可如今,一想到會有一個他并不心儀的女子坐在他身邊同吃,躺在他枕榻同睡,與他肌膚相親耳鬓厮磨,他竟毛骨悚然……那個人不該是方淳容,也不該是任何人。

他空落落的心頭不知不覺被一個人填上了,所以他如今已接受不了旁人。

只是,他心儀之人……是個男子……

他要如何與父皇開口,與天下交代……

雲珩心煩意亂地邁進書房,擡頭便是一怔。

那人端坐窗前,沐在冬日暖融融的光裏,眉目舒展,安般蘭若,乍看像一副筆墨橫資的畫卷。

可沉靜畫面中又有不易覺察的變化,那細如柔荑的靈活指間隐隐躍動着一簇細小的光芒,像雲上神仙在随意把玩一顆九天的星子。

定睛一看,原是日光落在金針上,随着敏捷的穿梭而閃爍。

阿绫撚起針線總是與他印象裏的刺繡天差地別,并不寄托什麽閑情憂思,仿佛是把自己抽離出去,每一針都是與年紀不符的氣定神閑,倒有些超然外物的姿态。

“阿绫……”這名字念出口的一刻,心裏仿佛也不那麽煩躁了……

那人沒聽到這裏的聲響,目光垂在身前的繡紗上不曾理會。

四喜剛要提醒,雲珩豎起食指比了個噓,揮揮手叫他退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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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書房門前看了半晌,直到木棉從後頭輕扯他的衣袖,指了指食桌。他立刻出去看了一眼,飯菜統統沒動。

他詫異地擡頭,看木棉一陣比劃。

“在等我?”他忽然有些後悔在父皇那裏吃的這麽飽。

“把東西拿到小廚房重新熱一熱。”雲珩拆下發髻,換了身衣服,走到阿绫身邊。站在一旁等他換線的當口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

阿绫猛一抽氣,擡起頭:“殿下回來了?”

“嗯,剛剛去了禦書房,耽擱了,先來用午膳吧。”

“好啊。忍冬姑姑今日送了桂花鴨脯和文思豆腐,當年這些菜可都是春風樓的看家菜。”阿绫邊說邊收好金針,拿一塊粉绫蓋在了繡繃上才緩緩起身。

雲珩才吃過,卻也奮力灌下半碗文思豆腐,又嘗了幾口鴨脯。

“殿下吃這麽少,可是哪裏不舒服?”阿绫放下筷子,拿帕子沾了唇上的油。

“沒有。回來前墊了些,不餓。倒是你,日後來了就吃,不要等我……”

“飯不就是要一起吃,一個人沒趣。”阿绫笑了笑,“我也飽了,殿下忙吧,當我不在就好。”

當他不在……那何必絞盡腦汁硬要留他在宮裏。

雲珩淡淡一笑:“你也去忙吧。”

聽說刺繡費眼,他特命人将繃架子設在書房最明亮的窗子邊,坐在桌案前,一擡頭便能看到那人心無旁骛的面龐。

原本還借着書冊、奏折和茶杯打掩護,裝作不經意看上一眼。可他發覺阿绫一旦摸到針線開工,便專注得令人嘆為觀止,若不是刻意走到他面前指名道姓與他說話,周遭一切嘈雜紛擾一概被他忽略。所以雲珩批折子的間隙,都是放心大膽地擡頭看,好不惬意。

阿绫每隔一個時辰都會起身活動筋骨,讓疲勞的雙目休息片刻,雲珩也跟着放下書冊和筆,叫人端茶和點心上來與他一同偷一會兒懶。

可眼見着才第五日,那一面松柏便已經要收尾了,細細看去,層層疊疊的針葉從翠綠到濃綠,光影細致,樹幹嶙峋,無一針不精妙玲珑,遠看比畫中還要生動逼真。

怪不得時常聽四喜和忍冬說,趙主事總是把活安排到他頭上,并不是欺負他資歷淺,有這樣的本事,誰會不喜歡。那淑貴妃再不待見他,還不是寶貝着那白孔雀的臺屏,皇祖母開口都不肯割愛……

最奇的是,那原畫圖稿合在窗臺上,仿佛被遺忘。

阿绫将繡完的一片紗從卷繃上拆下,鋪在一旁。

雲珩靠過去,拾起圖稿看了幾眼:“我看人家刺繡,要麽一針一線都照着圖稿,要麽在底料上勾線,你……都不需要嗎?”

阿绫手腳利落,三下五除二固定上了一塊新紗,“一開始當然也需要。可這種事不就是熟能生巧嗎,我四歲便開始拿針了,所以用不着。聽老師說,我阿娘也不用的。”他沒有擡頭,開始從工具盒子裏配線。鵝冠紅、雪白、銀、黃昏灰、淡灰藍,一匝一匝碼放在繡紗右上角,看顏色是要繡仙鶴了。

“且殿下的筆墨自如分明,也容易記。個別細處拿不準的地方再看看就是了。”他果然展開仙鶴那一頁紙低頭看了看。

“你這麽繡……很快便繡完了吧?”

阿绫點頭:“殿下放心,山水仙鶴再有個八九日就能繡好。”

八九日……好快啊……雲珩心中一緊,尤其是一想到已臨近年節。到時候他要回玉寧休假,這一走怕是要一個月不能見面……如今玉寧冷嗎,山高水遠,路上要給他準備些什麽好?也不知他衣裳夠不夠穿,叫人打的手爐也還沒消息……造辦處的人怎麽做事拖拖拉拉的……他回玉寧的繡莊,是不是要帶些美酒點心孝敬老師走訪好友?

他不知不覺盯着阿绫的手發起了呆,看着一根紅絲線輕易就被劈分成了八份,準确紉入細小的針鼻裏。他眼見着仙鶴頭頂那一彎紅出現在繡紗正中,沒多久,紅線收尾,換上了昏灰色繡頸子,這次更離譜,一根線劈分成了十六份,細到仿佛速只要度夠快,便能取人首級。

“……殿下。”那人眼不擡,手也不停,“好看嗎?”

雲珩一驚,一顆心倏的懸了起來。

這,是刻意試探嗎?油嘴滑舌的,不像阿绫會說的話。

“若是殿下有心,那個壽字,要不要親手試一試?刺繡是心意,殿下若有孝心,太後定會很愛惜。”阿绫目不轉睛,安如磐石。

……果然,人家沒那意思,是自己存着非分之想,聽什麽都多了一層味道。

雲珩嘆了口氣,懸了半天的心也被他嘆回原處。

他擡眼看了看香爐,自己居然杵在這裏盯了整整一炷香,難怪阿绫嫌煩了。

“我就……”他本想說一句算了,刺繡這樣精細的活,于他這種笨手笨腳的人來說實在難以想象,保不齊一用力那纖細的紗都要讓他戳個窟窿出來。可,拒絕那一瞬間他又忽然想到,若是阿绫要分神教他刺繡,是不是便可以光明正大在這晞耀宮中多待一陣子了?

“不着急。殿下先忙,空閑了再慢慢想,反正這對仙鶴我還要繡個幾日。”

“……好。”

雲珩轉身回到書桌前,也不知這些不能為外人道的心思還能藏得住多久。

公主陪嫁的龍鳳被繡完,诏書也只剩個尾巴了。

天愈發冷,阿栎賴床,連累着阿绫與他一同遲到。他們悄悄爬上樓,卻發現趙主事和幾個繡匠正圍在一架繡繃旁,一同整理絲線布匹和周遭的雜七雜八。

“主事。”阿绫彎腰拱手,發覺屋子裏的每個人都神色沉重,甚至有人垂淚。

“來啦。”趙主事嘆了口氣,沒責問他們為何晚到,“我看到你诏書已經繡的差不多了……”

阿绫點頭:“是……今日便能做完。”

“原本說年前不給你安排什麽了,可事發突然,怕是要食言。”趙主事将剛從繡繃上拆下的玄色絲絨遞給他,上頭還疊着一張紙,“這件披風,是給太後的壽誕準備的,範師傅才繡完一截梧桐枝子……”

阿绫接過,展開畫紙,是張百鳥朝鳳圖。

“太後娘娘花甲宴那日要穿……”趙主事搓了搓手,“這個還是得交給你動手,換了誰都趕不及。”

他點點頭:“在太後壽宴之前繡完便可?”

“得提前兩日送過去,再留出一日給裁縫上挂裏和狐毛的領子。”

“好。”阿绫随口多問了一句,“範師傅今日還沒來?是病了麽?”

“她,來不了了……今後都不來了……”趙主事慘笑,“昨天夜裏走的。今早上才發現,人都涼了。驗過屍說是暴斃,沒受什麽罪。”

阿绫一驚,沒想到這麽突然。

這範師傅眼下是造辦處資歷最老的繡匠,年四十,大家尊稱他一聲師傅。聽說有個兒子在外城住着,書沒讀出個名堂,二十出頭就好酒好鬥。範師傅省吃儉用一人拉扯大了他,他不争氣罷了,還天天闖禍。這造辦處數範師傅最是勞累,人人都知道她想多賺些賞錢留着補貼兒子,來了不指名的差事也都不與她争搶……不想,竟落得暴斃的下場……

“我知道了……主事放心,我一定做完。”阿绫卷了卷這披風,放到自己的繃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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