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四個?還是……五個?”雲璋小心翼翼問道。
“你原先開蒙就晚,十歲起每年氣走一個,朱先生若再走便是第六個了。”雲珩默默嘆了口氣,坐回桌前,接過木棉剛從書架上摸下來的幾張紙。
第一頁開頭還看得出是在抄寫《大學》,可後半張愈發潦草,到最後幾乎是一群螞蟻爬出的鬼畫符,還有大片洇開的墨點,怕是有人寫着寫着睡着了。
“哎呀太子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塊做學問的料,看書看不到一炷香便要犯困……所以,快別費心思叫我跟什麽朱先生賀先生學那些四書五經了……”雲璋轉而讨好道,“你看,如今的科考一屆比一屆人多,天下有那麽多人讀書,也不差我一個不是?況且,我也不是一無是處啊對吧,以後你做了皇帝,我可以去做大将軍啊!替你鎮守邊塞,若是有外敵來犯,我定将他們全部斬于馬下!那個……所以讀書……讀書就算了好不好……”
“要做大将軍啊……”雲珩哂笑,不徐不疾,展開一張疆域圖給他,“前兩日,鎮北将軍還發了折子過來,說是接到線報,幾個邊塞部落蠢蠢欲動,正謀劃着聯手。據說他們要從松杞山方向進犯,若你是将軍,該如何應對?”
雲璋盯着那錯綜複雜的疆域圖半晌,又呆愣愣擡起頭來:“松……松杞山……是哪個啊?”
雲珩信手一指北方那連綿山脈:“這裏。”
“……那,這附近是……有條河灘是吧……”五皇子撓了撓頭頂,“就,在這山腳駐紮,準備迎敵,不叫他們過河!”
太子殿下支着下巴問:“就這樣?那他們若是先一步布置弓弩手在山丘上,你身處環山腹地,豈不是甕中之鼈,輕易就全軍覆沒了?”
“那,那我就提早讓弩手上山!讓他們做鼈!”
“哦,那,你預備領多少兵駐紮,帶多少糧草,若這是敵人的幌子,他們并未走這條路轉攻他處如何?若是你的探子通敵,你中了圈套又該怎麽辦?你身上背着無數将士們的信任與身家性命,那個時候,難道還要有個人事事從旁提醒你?”
雲璋啞口,低下了頭。
“雲璋,有做将軍的志向很好,可戰場瞬息萬變,不是兒戲。兩軍交鋒,非一朝一夕,更不是誰憑一己之勇便可取勝。平日如何布防,兵法,時機,糧饷,天象,地理,馭下服衆,鼓舞軍心……這些,你都要用心學過,才能一一掌握不是麽?”見他沮喪,雲珩起身,親自從書架上取下幾冊書籍,“你天生較常人勇武,若是肯好好用功,做到有勇有謀,才能領兵打仗,戰無不勝不是?”
“可我又沒有你這樣聰慧……”
“我沒有多聰慧,只是把你用來爬樹上房,打鳥捉魚,跟別人對着幹的時間拿來看這些罷了。那些不喜歡你的人,巴不得看你日日不學無術,你還真要讓他們稱心如意不成?”他将那幾冊書一本一本攤在雲璋面前,“《三略》、《六韬》、《孫子兵法》。你想知道的,都在這些書中。”
原本還垂頭喪氣的五殿下,聽到“孫子兵法”四個字眼睛倏忽一亮,伸手便要拿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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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着。”雲珩早有準備,先他一步按住兵書,“想學通這些,得先學做人,明事理。你若是答應我,好好把四書五經學完,我就讓少師親自教一教你這些。裏頭的典故應用,他可是爛熟于心。”
“啊?這……這這這……”雲璋的五官扭曲成一團,天人交戰,最終割舍不下那幾冊寶貴的兵書,只得重重點頭,“《論語》與《大學》我都學完了……”
“我知道,說是一年學完一本,背了忘忘了背,花了兩年多好容易帶你通解了一便,如今在講《中庸》與《詩經》是吧,朱先生被你氣的夠嗆……”
“有什麽好氣的……他還說什麽讀了《詩經》可知舊時民風民情民意……可我看那裏頭盡是些矯情酸話。”雲璋不以為然,“什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什麽‘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啊……”
雲珩重重一嘆,又好氣又好笑,卻也依舊不忍心責罵他。
他目光越過這不服管的弟弟,望到窗邊專心致志的阿绫。
哪怕只是一丈之隔,那人也能充耳不聞這邊的動靜,目不斜視。真是,這兩個人明明差不多年紀,性子卻是天淵極端。
雲璋見他忽然愣住,轉過頭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太子哥哥?你怎麽了?”
雲珩回過神:“咳,無事……今日念在你趕路辛苦的份上,就不叫先生進宮了。我要看折子,你自己待着吧,想吃什麽要什麽叫木棉替你安排。”
一聽不用讀書,這五殿下喜出望外,轉身就跑,生怕雲珩轉變心意。
太子殿下無奈扶額揉了揉額角,轉頭看了一眼四喜:“看好他,別讓他到處亂跑……尤其不要叫他提前見着父皇和雲璿……”
“是。”
繡了整整兩個時辰,阿绫放下針,反手捏了捏後頸,木棉适時送了一條蒸熱的帕子,想當初這熏眼睛的法子還是他留下的。
熱帕子壓在眼皮上,阿绫享受地靠在窗邊,嘴上忽然一涼,雲珩敲門似的用什麽東西輕輕叩他的唇:“張嘴,今日才到的砂糖小橘子。”
他将一整個剝好的橘子瓤含進去,咬開便是一包甜中帶酸的汁水:“嗯,好甜。”
“木棉,再去拿一些進來。”雲珩一邊吩咐,一邊又開始剝下一個,“諾,還有。”
“我自己來吧。”阿绫摘下帕子,一睜眼便覺得那橘子眼熟,似乎……在造辦處門前看到過……今日離開的時候,孔甯眼尖,指着雪人讓大家看,那雪人的眼睛便是這樣一對橙紅的小橘子,跟棗子差不多大。
“殿下今日去過造辦處?”他轉頭問道,“怎麽不進去?”
“……路過……”雲珩抿了抿嘴,不大自然地望向窗外,顯然不願提及此事。
阿绫看他這樣子猜出個大概,于是善解人意地放棄了追問,畢竟,太子殿下還是要面子的。
院中,五殿下正拖着幾個小太監下棋,阿绫定睛一看,那些棋子竟都是石頭做的,很是粗糙,依稀分辨得出有人,有馬,還有炮。
再看這五殿下的一身曳撒,好看是好看,可肩線,領子與衣袖,有那麽點捉襟見肘的意思,這明顯是不大合身,該做新的了。
“殿下,雲璋殿下他今年多大了?這衣裳……什麽時候做的?”
“他,與你同年,上個月才過了十六歲生辰……”雲珩漸漸收斂起了笑容,“也有兩年多沒見他了。若不是太後今年是花甲之年,宮中要設宴,興許也不會叫他回來……”
“……上月生辰?”阿绫一愣,皇子公主的生辰,宮裏向來要擺宴的,要做新衣,皇上太後也都有賞賜,怎麽輪到這五皇子就無聲無息的?而且聽太子殿下這意思……他平日根本不住在宮裏,而是在行宮?
“啧。”雲珩自言自語着:“這孩子,東西短了也不上折子告訴我……”
聽起來,他們兄弟不太容易見面,這裏頭大概有什麽皇家秘辛吧,阿绫猶豫着,也不知自己該不該知道。
似乎看出了他一肚子疑問,雲珩拍了拍身邊的凳子,與他并排坐到窗邊:“阿绫,你聽說過鳳笙苑麽?”
鳳笙苑……似乎還真的有些耳熟。阿绫用力回憶,忽然記起來:“聽說過,是那個十多年前最火的戲班子?過去我老師愛聽戲,偶爾提起,說當年鳳笙苑所到之處門庭若市,風頭無兩。不過……我倒是沒見過……”
“嗯,早在你出生之前便沒落了,那時候我也不記事,後來聽說換了班主也沒能扭轉局勢,銷聲匿跡了。”雲珩望着坐在院中的背影,嘆了口氣,“十七年前,正是鳳笙苑名聲大噪的時候。皇爺爺生辰,邀他們進宮唱了一晚。不想當晚宴席散場後,太子殿下,也就是當今聖上,我父皇,跟鳳笙苑最是年輕貌美那個武旦在戲臺子下頭茍合,被事後打掃的宮人們撞了個正着……皇爺爺勃然大怒,發落那武旦和他們班主一同承受杖責,後就下了獄,服苦役三年。”
十七年前……這五皇子雲璋既自己同年……阿绫立即想明白接下來發生了什麽。
“這事原就這麽被衆人淡忘,可十個月後,那武旦卻在役中産下一男嬰……”雲珩挑了挑下巴,“便是他了。”
“皇上就這麽……認下了?”阿绫一愣。
“稚兒無辜,二皇子養到周歲沒了,四皇子甚至沒能撐到百歲宴……我父皇怕折損福報,生都生了,不能不認。可雲璋生母是個下九流的戲子,實在微賤,皇爺爺不喜歡,連累我父皇也遭受冷眼,便将他養在行宮裏,常年無人過問,知道他不受待見,下人們……自然也不會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