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少師查問功課時,阿绫心中惴惴,雖說落到紙面上是由五殿下執筆,可整篇論述都出自于他。

他未上過一天書塾,也沒機會正兒八經面對先生,面前這可是天下鼎鼎有名的大才子,自己胸中這一點墨星子,也不知能不能入其法眼。

少師看完淡淡一笑,默默瞄了阿绫一眼:“磨完了墨便坐下吧。”他見慣了寒門學子,自然不會将一顆求學之心拒之門外,對于旁聽和來路不明的功課也如太子一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是,這樣一來,阿绫隔日便要擠出半天時間來,陪雲璋殿下讀書,寫功課。

算了算工期,實在緊迫。他既不能耽誤了手上的差事,也斷然舍不下這麽難得的名師,只好縮減夜裏睡覺的時間,二更入眠,四更雞鳴便要動身,同那些輪值宮人一道天未亮便踩着宮門打開的時辰進入,只身趕往造辦處,點起兩盞燭火,抓緊時間在夜幕一般濃郁的玄色絲絨上飛針走線。

“阿绫?阿绫?”阿栎晃了晃他的肩膀,“別睡了,四喜公公來叫你了。”

他睜開眼,原本只是想小憩片刻,讓肩膀和眼睛都歇息歇息,沒想到竟這麽趴在繡繃的邊邊上睡着了。窗外日上中天,已是午時了。

“你這幾天怎麽回事,我睡了才回來,還沒醒你人就不見了……可別熬壞了。範師傅的前車之鑒這麽快就忘了啊。”阿栎跟在他身後下樓。

“不至于。範師傅什麽年歲了…..況且我忙過這一陣子就好了。”阿绫擺擺手與他告別,搓着眼皮跟上四喜往晞耀宮走。

“……你這,”雲珩見了他直皺眉,“不舒服麽?眼睛怎麽這麽紅?”

阿绫搖搖頭:“沒有……”困意吞不下,一張嘴便冒出來,他忙掩口打了個深深的哈欠,禁不住淚光漣漣。

雲珩招手,木棉遞上一條溫熱的帕子,阿绫連忙接過按一按眼睛。

“是夜裏睡不好?”雲珩問道,“我這裏有太醫開的方子,還有安神香,你拿些回去睡前點一只試試看?”

“殿下,我真的沒事,就是睡得不大夠,太後生辰眼見着就到了。”阿绫尴尬一笑,不好解釋。總不能說是因為陪雲璋殿下做功課耽擱了吧……

可太子殿下是何洞察力,耐着性子與他用完膳,不由分說直接将他推進了寝殿:“今日不用教我了。不就是那幾針嗎,我自己來就是。”

一沾到細軟的枕面,阿绫整個人都酥了,順勢往裏一滾。

Advertisement

興許是困糊塗了,他喃喃自語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來:“你們皇家的人……怎麽要穿這麽多衣裳啊……”

雲珩正俯身解他領邊扣,聞聲噗嗤一笑,坐到了榻邊,輕聲道:“放肆。”

聞着一室安神香的味道,阿绫睜不開眼,幹脆不掙紮了:“我就睡一下下……殿下記得叫醒我……”

失去意識前,他額間一癢,柔軟一觸即離。

阿绫夢到了兒時那個算命先生,老人家撚着髒兮兮的須發,指着他說,這孩子是大富大貴的命,将來可是要平步青雲的。

不知過了多久,阿绫猛地睜開眼睛,盯着寝殿內光彩奪目的錦緞與輕紗床幔醒神,他擡手揉了揉眼角,仿佛還能嗅到手上那方摻了金的墨錠餘香,這麽名貴的墨,民間的讀書人恐一輩子也摸不到。

而他,一介草民,如今躺在太子睡的床榻上,與皇子一起聽全天下最淵博的先生講學。

誰能想到當年那個看上去江湖騙子似的老者竟料對了。

他起身往正殿走,一邁出門恰巧遇上四喜帶着兩個小太和一個小宮女監往暖閣走過去,其中一個抱着一張鼓凳,一個搬着卷繃繡架,宮女提着造辦處繡匠人手一只的工具木箱子,裏頭通常裝滿了針線。

四喜指揮着身後的随從們,“放進去,就立在窗邊上吧。放好再去加一盞燈。”

“這是?”阿绫走上前去,與四喜面對面站在暖閣外。

“是殿下安排的,說……”四喜往他肩頭瞄了一眼立刻住嘴,低下了頭。

阿绫轉身,雲珩正走過來:“估摸着你該醒了。”

裏頭剛好安排妥當,四喜帶着宮人們悄無聲息魚貫而出,太子殿下親自走進暖閣看了幾眼,似乎還算滿意。

他走到窗邊摸了摸繡架的邊緣:“本想叫四喜去連那‘百鳥朝鳳’一起取來,可恐他手腳粗笨,再給你拆壞了,幹脆讓裁縫給你送來,反正也要給雲璋送一套剛裁好的貼裏,叫他壽宴穿。”

阿绫看着那新添的繡架,不解道:“殿下叫他們送鬥篷過來是……”

“最近天不好,你不要一天天跑來跑去折騰了……”太子殿下說着,坐到了暖閣的羅漢榻上,“就專心呆在這裏,陪雲璋讀書寫功課也好,造辦處的差事也罷,都不會耽擱,你也不會睡不飽了。”

“讀……讀書……”阿绫一直擔心太子殿下和少師大人會怪罪他,怪他自作主張幫雲璋殿下一起做功課,可如今回憶那日誤打誤撞開始旁聽伴讀的事,好像還是雲珩促成的?

“阿绫。”雲珩拍了拍身邊,待他坐過去自然而然拿起他一只手把玩,像文人雅士玩玉器盤核桃似的,“你為什麽想讀書?”

他果然知道。

既知道了,便無需欺瞞:“硬要說的話,大概是因為我阿娘,她一心想我做個讀書人。”他眯起眼睛,回憶着過去阿娘那些主張,“她覺得,手藝人又辛苦,地位又低,讀書人才會受人尊敬。後來教我刺繡的老師告訴我,當年我還在她肚子裏的時候,她就開始替我攢日後讀書要用的銀兩了,可惜,進了葉府,他們不肯讓我讀書……不過,當年我有抄論語哄她瞞她來着,希望她那時候沒看出什麽破綻吧。”

雲珩看着他,将他的手攏在兩手之間緊緊握着,猶豫再三才問:“你阿娘她,當年是怎麽……沒的?”

阿绫很久沒跟什麽人說起阿娘了,他不知道這世上除了自己和老師,究竟還有沒有人記得她。

事實上,對于宋映柔的死,他緘口不言,表面上因為無親無故無人在意,內心裏是不願面對那份潛藏多年的愧疚。

“她……為了不拖累我,服毒自盡了。”阿绫深吸一口氣,試着對雲珩傾吐,“雖然大夫說過她是得了不治頑疾……可,若不是我在葉府處境艱難,她大概不會那麽早就放棄吧……不必擔驚受怕,不必一個人偷偷哭,不必郁郁不樂……”

雲珩吃了一驚,全然呆住了:“服毒……”

阿绫看着他的眼睛,那雙總怕被人看透的瞳中掀起一陣波瀾,從吃驚難掩慢慢轉化為疼惜與感慨,又仿佛被勾起了什麽傷心往事而深深一嘆,眼角發紅,蹙眉苦笑。

他猛然想起,雲珩也是在極其年幼時便失去了母親。

雲珩搖搖頭,抵住了他的額:“是啊……若不是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誰不想多活幾日呢……只是……”

“殿下……我……”阿绫反握住他的手心。

對方沒有像老師,像元寶,像祖母那樣安慰自己,或是替自己開脫。阿绫莫名猜到了他沒說出口的後半句:

只是也沒人問問這孩子,願不願意接受這樣的安排。

雲珩似乎與他一樣,心懷愧疚地活着。

但過去他們孤單,現在卻有了彼此。

他輕輕蹭了蹭對方的鼻尖,率先從傷感中抽身,微微一笑:“不難過了。殿下。”說罷他一探頭,啄在雲珩嘴角。

雲珩一愣,繼而目光一軟,嘴唇輕啓,緩緩貼了上來。誰知阿绫還未來得及閉上眼,對方那近在咫尺的柔軟目光頃刻間結了冰,閃過絲絲駭人的寒芒。

太子殿下一把推開他,迅速起身将他撥到背後,對着窗外低聲喝道:“誰!”

窗格子外果然灰影一晃。

阿绫腦袋裏嗡的一聲,剎那間後背滲了一層冷汗,他絲毫沒有察覺窗外有人!

該不會,連這晞耀宮中都有刺客吧?不是有好多侍衛在殿外嗎!他本能地彈起身,一把抓住雲珩的手腕,将他向自己身後扯過去。

可雲珩卻紋絲不動站在前頭,迎着那被一腳踢開的窗扇。

唰啦一聲,一條敏捷的身影落進來,阿绫心底忽然湧上一絲恐慌,他是不是……根本保護不了眼前的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