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美術研究
那女子一進悅心堂,方朝清便看到她了。
很豐滿,算不得時下人們眼中的美女,但皮子白,從臉到脖頸,雪一樣地白皙,胸前粗布衣服包裹的地方鼓漲漲的,因為整體胖,腰也算不上細腰,但仍舊明顯比腰臀纖細,比例很是勻稱。
她穿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應該是個貧家女,但衣裳頭發都幹淨整齊,牽着個同樣身着粗布的疤臉小孩兒進來,臉上沒一絲局促不安,目光與他對上,不避不讓,不卑不怯,很是落落大方。
只看了一眼,他便将目光避開,讓店裏夥計招呼她,自己低頭看書。
雖略有些不同于市井女子,卻也沒什麽起眼的。
他很快便沉浸于書中,期間聽到那女子跟夥計說話,聲音溫溫柔柔的,只腔調有些怪,似乎有些京城口音,卻又不盡相同,卻奇異地挺好聽,跟春天抽出的嫩柳條似的,清清爽爽,柔柔細細。
他沒擡頭,繼續看書。
然後,便聽到夥計說話,有些狗眼看人低的意思,他這才皺着眉看過去,恰恰又與那女子的目光對上。
他依舊很快移開了目光。
便是要教夥計規矩,也得等沒外人在時。
直到聽得旁邊有輕微的腳步聲,一擡頭,便見那女子已經走到櫃臺不遠處,那放着幾幅春宮圖的位置。
春宮圖這東西,說是上不得臺面,但偏偏世人又愛它,不僅有錢的王孫公子達官顯貴愛用它助閨房之樂,便是普通百姓,在新人成婚前,其父母往往也會在女子的陪嫁中放一份春宮圖,以教導女子曉事。此外春宮圖又叫避火圖,便是因為有認為房梁上貼春宮圖,能令火神因害羞而退避,以免除房屋走水之患的。
用途這樣廣泛,春宮圖的銷路便很不錯,利潤也較一般書畫豐厚。方朝清不是什麽道學先生,自然不會跟銀子過不去,因此悅心堂也有春宮圖賣,只是與所有書畫鋪子一般,春宮圖沒有大剌剌擺出來賣的,便是不收進內室,也得用紅帶子系着,好讓客人區分。
這女子卻顯然是不知道其中的門道。
方朝清放下書,上前攔住:
“姑娘,這個不适合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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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珠愣了下:“這畫很貴重?”
方朝清搖頭:“也不算貴重,只是……實在不太适合姑娘家看。”他看了看甄珠的頭發。
雖然看上去二十多歲了,但她的頭發還是姑娘的樣式,這便說明她還未婚,自然是不适合看到這東西的。
甄珠不是笨人,也不是什麽都不曉得的黃花閨女,見他如此言行,心思電轉間便恍然猜到答案。
只是她卻沒覺得有什麽可尴尬的。
反而還饒有興趣。
“若我偏要看呢?”她笑着問道,水盈盈的桃花眼看着方朝清。
方朝清微微蹙眉,卻也不再攔她,聲音微冷:“那——請便吧。”說罷就又回櫃臺後面看書去了。
甄珠笑笑,對他的愠怒沒有在意,只解開了畫軸上的帶子。正解着,忽然想起在場還有個未成年,轉身看過去,就見阿朗在她身後,一雙眼睛睜得大大地看着她,純淨地像湖水。
甄珠便笑眯眯地對他道:“阿朗,去那兒坐着等我。”說着指向鋪子入門處幾張給客人歇腳休息的桌椅。
阿朗眨了眨眼睛,沒說一句話,乖乖地向門口走去。
此時鋪子裏也沒別的人,見阿朗離遠了,甄珠便滿意地又轉過身繼續拆畫軸。
不遠處那夥計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方朝清則不動如山,不聽不聞。只是沒過一會兒,他眼前的黃花梨櫃臺上便出現一只手,手指白嫩圓潤,因為胖,指根處還有一個個的小渦。
這白嫩嫩的手在櫃臺上敲了下,那嫩柳般的聲音便在他頭頂響起:“老板,這畫多少錢?”
方朝清擡起頭,便見她手中拿的赫然便是那春宮圖。
“二兩。”他淡淡地道。
然後,他便見女子的雙眸瞬間亮了。“二兩?”她雙眼晶亮,敲了敲畫軸問道,“畫師很出名嗎?”
方朝清搖頭。
同等功底的畫,春宮圖一般都是比正經書畫貴些的,一來因為有需求,買春宮圖的都不會在意貴上一些。二來春宮圖到底上不得臺面,稍稍矜持些的文人都不屑畫,便是畫了,一般也只私藏或好友間饋贈,像這般直接賣給書畫鋪子,稍微自持身份的都不會做。需多供少,價格自然便高。
鋪子裏賣二兩銀子的春宮圖,其畫師不過是最普通的畫匠,畫工稍稍好些的,便能賣上五六兩,而若是有名的大家,往往都要幾十甚至上百兩了。
方朝清便見女子的雙眼更亮了,燦如晨星:“老板,你們鋪子可否寄賣字畫?”
——
離開悅心堂時,甄珠并沒有買一幅字畫,卻買了不少上好的宣紙和各色顏料,筆墨也買了一些,總算才沒被悅心堂夥計用黑臉相送。
至于悅心堂老板,那個斯文男人最後驚訝的臉色,在生財有望的喜悅沖擊下,早被甄珠抛到了一邊。
依舊走在銅駝大街上,路兩旁的店鋪如來時一樣,只是甄珠這次不光只看了,而是一個個地都進去掃蕩一番。
喬遷新居,居家過日子的東西什麽都短缺,米面糧油、鍋碗瓢盤、被子被褥……除了這些必需品,甄珠還去成衣鋪,給自己和阿朗各買了兩套成衣。
阿朗的是一套棉布的短衫和褲子,另一套細葛布的,正好春末和入夏後穿。她自己買的則是紮染的藍印花布做的衣裙,一套藍底白花,一套白底藍花。
最後買的東西兩人都拿不下了,找了個挑夫才将東西都運回柳樹胡同。
回到家,阿朗收拾歸置買來的東西,甄珠則拿出剛買的筆墨紙硯和顏料,吩咐阿朗不要打擾,便把自己關在廂房裏。
到了傍晚,甄珠才伸着懶腰從房裏出來,見買來的東西都已經被阿朗歸置地整齊有序,高興地拍拍他的頭:“很能幹嘛。”
阿朗嘴角綻出小小的笑意。
“不過我也不差。”甄珠眯起眼睛,笑地像只貓,“明天咱們就有錢了。”
阿朗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甄珠笑笑又拍拍他的腦袋,沒有解釋。
自然是不可能解釋的。
第二日,甄珠便帶着連夜畫好的畫又來到了悅心堂。
她這次畫了兩幅,一幅完全以國畫的用筆方式來畫,構圖和人體也偏向如今流行的方式,即偏向線條和寫意。而另一副,則用了一些油畫等現代繪畫的技法,尤其在畫人體時,更側重寫實,人體比例寫實,人物面貌也更符合她的審美。
到了悅心堂,她直接找上了方朝清,将兩幅畫給他看。
第一幅還好,方朝清只目光微亮,似乎有些驚訝,但也只看了一眼,便将畫放下。
但第二幅一展開,他的臉竟然立即紅了起來。
甄珠時刻盯着他的反應,見他臉紅,心裏便覺得有譜。
國畫與西畫最明顯的區別,或許就在于一個側重寫意,一個側重寫實,這一點在人物畫上也體現地很明顯。許多傳世的人物類國畫作品,其人物比例往往與真實人體不相符,五官也不是用墨的重點,整體更側重線條的應用和意境的展現。
這造成的結果,便是就連春宮圖,人物也往往是扭曲不成比例的。
甄珠昨天看的那副春宮圖,背景是工筆畫的園景,倒是很見功底,然而一看人物——雙腿彎曲綿軟如面條,還是一頭特別粗一頭特別細的面條,腰腹臀三個重點部位的比例更是慘不忍睹,簡直像是沒見過人體的小孩子畫出的,而人物的臉更是說不上什麽特色什麽美感,不過兩個黑點代表眼睛,一彎月牙代表櫻唇,面部更是沒有任何輪廓起伏。
以甄珠的眼光來看,作為小黃兔來說,那幅圖能打十分,當然,滿分百分制。
景物山水重寫意沒問題,然而小黃兔要的便是沖擊力,是視覺上的刺激,寫意畫的含蓄對于小黃兔絕對是不适合的,甄珠一想到古人看着這樣十分的小黃兔還能性致勃勃,就覺得古人真是容易滿足。
古今于藝術上的審美喜好雖不同,然而,欲望卻是相同的。
小黃兔恰恰不需要什麽藝術審美,需要的只是勾起人原始的欲望。
所以,一見方朝清的反應,甄珠便微笑了。
方朝清打開畫後,愣了一瞬,随即臉上爬上紅暈,然後忽然又猛地将畫翻了面蓋在櫃臺的桌面上。
他擡頭看甄珠,見她白皙豐潤的臉上的眼,腦中忽然閃過畫中女子如水靈動的雙眸,竟似于眼前這雙眼重疊。
他鎮定心緒,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姑娘的畫,這一幅——”他指着第一幅圖,“功底稍欠,但——亦有亮眼之處,姑娘若誠心想賣,悅心堂出一千文。”
甄珠挑了挑眉。
方朝清以為她嫌低,便解釋道:“雖說賣出時價格肯定不止一千文,但做生意便是如此,沒有賺頭的生意悅心堂不會做,再說店鋪要存放,要承擔滞貨的風險,種種算下來,這價格很公道了。姑娘若不信,盡可去其他鋪子打聽。”
甄珠搖頭笑,脆聲道:“不用了,我相信方老板。”
方朝清頓了下。
随即又指向了第二幅,卻沒有自己開價格,而是問甄珠:“這一幅——姑娘準備怎麽賣?”
甄珠眯起眼:“寄賣,寄賣所得四六分賬。”
“悅心堂四,我六。”她又笑眯眯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