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憋悶

只是不能做其他生意,這自然不能将方朝清擊垮。

他經歷過太多次失敗,如今不過是再多幾次,雖然難免有些沮喪,卻不會因此徹底喪失鬥志,甚至因此就要與甄珠斷絕合作。

讓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是最近發生的事。

最近,一些買春宮圖的客人對畫師起了興趣,執意要見“風月庵主人”一面。

以往也不是沒人提出這要求,但以往的客人頂多是好奇使然,見得到人自然好,見不到也沒什麽怨言。有客人表達想見“風月庵主人”的想法,方朝清便以“風月庵主人”孤僻不喜見人為由來拒絕,對此,絕大多數人都是表示理解的。畢竟高人必有怪癖,這似乎已經成了人們的共識。

但現在,卻有客人非要見“風月庵主人”不可,無論方朝清找什麽托詞都油鹽不進。

而這個客人偏偏又是一方知府,是方朝清完全無法反抗的存在。

知府大人不斷施壓,然而方朝清卻越發清醒。

這事兒不對。

歸根結底客人買的是畫,而不是畫師,縱使有人對畫師感興趣,也不會太過執着,這位知府大人的舉動太過反常。

聯系之前的種種不順,方朝清打聽一番,很容易便發現了真相。

他看着甄珠,笑容裏有絲苦澀:“之前與你說過的,我的異母弟弟方朝元。”

“他來了。”

方朝元并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蹤跡,方朝清不過稍微一打聽,便知道府衙來了個京城的公子哥兒,知府大人倒履相迎,将官署最好的房間騰出來給這公子哥住,還日日陪喝陪玩,生怕這公子哥有一絲不如意。

便是京城出身顯赫的公子哥兒衆多,能讓一方知府如此巴結的,數數也沒幾個。

而恰好方朝元正在這幾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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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打聽到知府要陪那公子哥夜游洛水,方朝清遮掩形容,去了洛水岸邊,果然便在游船上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輾轉反複一夜,第二日,他便寫下了那封給甄珠的信。

敵來,我便退。

有些慫,然而,在讓她冒風險和慫之間,他沒有絲毫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甄珠和悅心堂停止合作,不過是暫時沒了收入,之前賺的錢足以讓她渡過這段空白期。但沒有了甄珠,悅心堂便又變成過去那個普普通通吃不飽餓不死的小書畫鋪子。

如此,方朝元的目的便達到了。

那時,他自然也不會再關注“風月庵主人”。

方朝元興趣不再,“風月庵主人”便可以重出江湖,雖然無法再跟悅心堂合作,但憑着之前打出的名氣,只要報上風月庵主人的名號,自然有大把書畫鋪子願意幫她代賣畫作。

所以,甄珠只需暫避風頭,短暫蟄伏。

“我認識一位書畫鋪子的東家,人品可靠,待方朝元走了,你若願意的話,我便幫你引薦于他,以你的名氣,他定然十分樂意與你合作。”說完原委,方朝清笑着對甄珠道。

甄珠臉上卻沒有笑意,她沉默着,半晌後才開口:“那你呢?”

方朝清愣了下。

“你把我的出路都想好了,安排好了,那你呢?”

“你不是想要做出一番事業麽?這樣就放棄了,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費了麽?”

“如果你那個弟弟一輩子都見不得你好,你便一輩子都如他所願麽?”

“你甘心一輩子窩在悅心堂,做個無人知曉的書畫鋪子老板麽?”

“你寫《登臨貼》時的意氣和壯志全都沒有了麽?”

……

甄珠性子随和,極少咄咄逼人,然此時,卻一連數個問句質問方朝清。

方朝清怔愣,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卻說不出。然不待他回應,甄珠便咬着唇道了歉:“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

“我不了解你的處境,沒有經歷過你的經歷,現在張張嘴說這些話,不過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罷了。”

“對不起。”她低着頭,唇咬地殷紅,向來帶笑的臉滿是沮喪和煩躁,“我只是……有些憋悶。”

明明聰明機巧,明明遠見卓識,明明曾經寫出那麽好的字,明明那麽好的一個人……這麽好的人,這麽棒的人,本可以像鷹翺翔天際,像虎震嘯叢林,但如今,卻生生被綁住翅膀,被束住雙足,飛不動,跑不了,囿于狹窄的角落,眼睜睜看着天地寬廣而不能踏足。

只是旁觀,她便覺得憋屈地要命。

可是,再怎麽憋屈,她也毫無辦法,無力反抗。

方朝清難道沒有反抗過麽?

結果是怎樣呢?

當你的敵人有權有勢,而這偏偏還是個權勢重于一切的世界時,好像無論怎樣反抗,結果都是以卵擊石。

她垂着頭,心裏說不出的沮喪。

沒有人說話,室內一時陷入靜默。

片刻後,方朝清才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不用如此。”

甄珠擡頭看他。

他淡淡地對她笑:“其實我如今過地不也挺好?雖然日子平淡,但平淡也未嘗不是福氣。”

——

不管甄珠再怎麽覺得憋悶,也無力改變方朝清的境況,與悅心堂的合作也必須終止,那麽,繼續留下去也沒有意義,方朝清不像是需要安慰的人,更何況,這種事安慰又有什麽用呢。

臨走時,方朝清叮囑她以後盡量不要再來悅心堂,便是需要什麽,也只讓阿朗來便好。

如此一來,以後兩人幾乎再沒什麽見面的機會了。

甄珠心下憋悶,然而卻還是只能點頭。

最後,道別的話都說罷了,甄珠已經轉身欲走了,方朝清卻又略帶遲疑地問:“你如今……應該不缺錢了吧?”

以為他擔心她沒有賣畫的收入會捉襟見肘,甄珠搖頭:“不缺了。”

方朝清便松了一口氣,低聲道:“雖然……我沒有什麽資格說這話,但……若是不缺錢,我希望——你還是別畫春宮了。”

他這句話說地很掙紮,眼簾微垂,甚至沒有敢去看甄珠的表情。

作為一個已經憑借她的春宮圖賺到錢,現在卻又因為自己的原因而不能接續賺錢的人,這個時候他說這話,很有些自己不好便也不想讓她好的嫌疑。

不過甄珠倒沒想那麽多,她只是有些驚訝,便問道:“為什麽?”

最艱難的話已經說出口,接下來倒沒什麽困難了。

方朝清理理思緒,一一跟甄珠解釋着他的理由。

方朝清不想讓甄珠繼續畫春宮,一來是春宮畫到底上不得臺面,便是名氣再高,賺的錢再多,終究被許多人鄙棄,雖然那些鄙棄的人很可能就收藏甚至喜愛着甄珠的春宮圖。而且,若讓人知道甄珠是風月庵主人,那麽她要面對的,絕對是毀謗傷害大于喜愛贊譽。

而作為一個女人,且是一個貌美非凡的女人,若她的身份暴露,那麽最後面對的,極有可能是比毀謗更可怕的東西。

畢竟,喜歡獵奇的達官顯貴不在少數,而一個以春宮畫聞名天下的美貌女子,必然會引起許多人的好奇,乃至占有欲。

以前甄珠跟方朝清合作,方朝清可以保證自己對甄珠沒壞心,不會洩露她的身份,更不會出賣她,将她送給權貴做玩物。

但若換一個人呢?

雖然方朝清給甄珠推薦了另一位書鋪老板,從平日觀察看那位老板人品也不錯,但人心隔肚皮,方朝清也并不能完全保證那位老板不會做出什麽不利于甄珠的事來,畢竟財帛動人心,而甄珠又無權無勢,最是好欺負不過。

方朝清說完,甄珠沉默了片刻,卻沒有出口反駁。

因為她知道方朝清說的都是事實。她的女子身份,終究還是不方便了些。他的擔心,也是她曾經都考慮過的,所以她不想終止與他的合作,因為在這個時代,能找到他這樣能夠理解她,尊重她,又沒有壞心的合作夥伴,真的是太難了,換一個的話,結果誰也不能預料。

不說交情,只談生意,終止合作對她也絕對是有弊無利的。

見她低着頭,似乎落落寡歡的樣子,方朝清心下不忍,又道:“其實,以你的才華,只有春宮為天下人所知,才是本末倒置。更何況——你不也更喜歡畫別的?”

方朝清看過甄珠別的畫,那些畫與時下乃至往前數歷朝歷代的傳統畫法都不同,尤其山水景物,她畫的山水景物與如今人們推崇的寫意水墨全然不同,她的畫更寫實,更注重色彩,這并不是說她的畫便沒有意境了,只是她畫裏的意境,與傳統畫法所傳達的意境大相迥異。

她的畫奔放,熱烈,情緒是外露的,教人一看畫便感受到強烈的她想表達的情緒,或輕快或哀婉或奔放或閑愁……種種思緒,都經由筆觸和色彩表現出來,給人以強烈的沖擊感。

這樣的畫,其實與她的春宮圖風格是一致的,但沒有了欲望做引,只以審美做考量,喜歡的會極喜歡,不喜歡的,便會極力抵觸。

方朝清不知道多少人能接受她這種風格的畫,但他知道,她的畫有價值,便是一時無法得到所有人認可,也終歸會征服一部分人,而百年後,若她的畫作還有流傳,那麽她的名字必将被永遠為人們銘記。

這是多少文人畫師夢寐以求的事啊。

她的才華,不應該只揮灑在為人所鄙棄的春宮圖上。

更何況……

方朝清眼前忽然閃過方才在內室看的那幅春宮圖,圖上男子身形壯碩,肌理分明,若是沒真正見過這樣身材的男人,幾乎絕無可能畫地那樣逼真,而她從幾個月前,便偏向于畫這樣身材的男人做圖中主角……正與傳言中,她與鐵匠暧昧不清的時間對上。

他低下頭,心裏刺痛。

等他說完,甄珠卻笑了:“在我眼裏,畫都是一樣的,沒有什麽高下之分。”歌山詠水的正經畫作便高雅,描摹人欲的春宮畫作便低俗?甄珠從不以題材來評判一幅畫的價值和優劣。

“不喜歡畫春宮,只是因為畫太多,有些膩了。”

“別的我也一直在畫啊,只是沒有人欣賞而已。”

甄珠無奈地聳聳肩,又看他:“其實我原本想着,以後不止春宮,別的畫也由悅心堂代理,看看我那樣的畫法,能不能被世人接受,看看不憑春宮,我能走到哪一步。”

“不過,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吧。”她唏噓着,聲音裏帶着遺憾。

——

日光西斜時,甄珠與阿朗離開了悅心堂。

走時,還帶着遺憾和憋悶,這或許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然而結果卻是這樣不美妙。

方朝清目送着兩人遠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兩人的身影,又在門口站了許久,才慢慢轉身,回到鋪子裏。

沒有客人,沒有夥計,更沒有她,偌大的鋪子只有滿架的書畫陪着他,安靜地落針可聞,午後金燦燦的日光斜着照進鋪子,将室內大片地面染成溫暖的橘黃色,日光中有細小的微塵漂浮着清晰可見,方朝清站在陰影裏,愣愣地看着那陽光中浮塵,忽然伸手。

手勢帶動氣流,那原本安靜漂浮的浮塵像調皮的豆子,倏忽翻滾着,盡數滾向其他地方,有少數漏網之魚,也從指縫間溜走。

他握緊了拳,又張開,手心裏空無一物。

他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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