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給我揍他
時值春暮,院子裏的那顆棗樹又結了青青的棗子,小小的一顆才黃豆大小,掩在青枝翠葉間,卻已經有調皮的孩童拿了長竹竿來打,打下來自然也不是吃的,就是純粹搗蛋淘氣罷了,阿朗和甄珠說了他們幾次都不聽。
阿朗在院子裏練完功夫,聽到外面又有長竹竿拖地發出的“刺啦刺啦”聲,幾個縱躍,便爬到了棗樹上,躲在枝葉間。
待那些淘氣小子又将竹竿伸到棗樹裏,他一手抓住長竹竿的一頭,猛然使力,底下握竹竿的小子冷不防被往前拽着跑了幾步,然後吓得哇地一聲松了手。
阿朗握着竹竿不動,很快,剩餘幾個小子按捺不住好奇,除了那哭了的,其餘幾個排着隊,一個連一個串糖葫蘆似的握住了竹竿另一頭,然後紮着馬步,臉蛋通紅,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誓要把竹竿奪回來。
忽然,竹竿另一頭勁道卻猛地一松。
幾個正使了全力的小子頓時被晃,趔趄着後退幾步,然後通通屁股親地,結結實實地摔了個屁股蹲兒。
這下,“哇”地幾聲,小子們全哭了。
一邊哭一邊爬起來,捂着屁股,嘴裏嘟囔着,卻是委委屈屈地找爹娘告狀去了。
阿朗嘴角扯開小小的弧度,臉頰的小渦若隐若現。春日燦爛的陽光從枝葉的縫隙中洩下來,在他斑駁的臉上灑下斑駁的影子,他笑了一下,便轉頭看樹下。
樹下,甄珠正在畫畫。
畫的是小院外遠處的高樓檐角,天際飛鳥,湛藍的天空做背景,看上去便有心情曠達之感。然而畫面的視角出自這一方小小的院落,小半天空被院牆遮擋,便使得這曠達之中又略帶了隐隐的一絲壓抑。
不過,阿朗當然是看不出這麽許多的。
他只知道,這同樣的場景,甄珠已經畫過很多次了。
不獨這場景,這小院的一草一木,一物一景,哪個沒被她畫了很多次呢?
不是她多喜歡畫這小院的風景,而是困在家中只能畫這小院,甚至就連他,甄珠也為他畫了許多畫像。靜着的、動着的、練武的、做活的、讀書的、寫字的、全身的、局部的、正面的、背面的……她說他是她的“模特”,他不太懂這個詞的意思,但他很喜歡,很開心,每次都很配合她畫,一動不動幾個時辰也心甘情願,她給他畫的每一幅畫,他都小心地收藏好。
然而,時間久了,他便看到她從興致勃勃到興致缺缺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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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喜歡新鮮的事物,尤其在畫畫上。
同一幅景,同一個人,便是再喜歡,畫了幾百遍幾千遍也要厭煩了吧。
可是她卻經常只能困在這小院裏畫畫,只能畫這小院裏的人和物。
她那副樣貌,出去實在太招人,短暫地逛逛還好,長時間在一個地方坐着不動地寫生,便總是會招來許多異樣的目光,甚至直接動手調戲的無賴。他雖然可以在一旁保護她,卻未免總是要動手腳,有時候甚至還會受傷,她心疼他,也嫌麻煩,自此便少去外面寫生了。
最近這些日子,更是再沒有出去過。
而原因,自然是因為怕那鐵匠再來糾纏。
她說,先躲一陣子,等事情淡下來後,她再出去寫生,他也可以套麻袋痛痛快快地揍鐵匠一頓了。
可是,為什麽要等呢……
許是感覺到他的目光,甄珠忽然扭過頭來,沖着樹上的他笑。
他“刺溜”下了樹,站到她跟前,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剛才做的事兒交代了。
甄珠聽了,頓時捂着嘴笑地不行,伸手要揉他的腦袋,發現根本夠不着了之後悻悻地想拍他手臂,他卻忽然低下頭,主動将腦袋送到她手下。
她便笑地更開心了,揉揉他腦袋,誇他幹得漂亮。
阿朗卻用那黑溜溜的漆黑眼珠看着她,有些悶悶地道:“他們找他們爹娘告狀去了。”
“這樣會不會有麻煩?”他問道。
甄珠搖頭:“怕什麽。”
“本來就是他們孩子淘氣,咱們占理。”
阿朗點點頭。
可是,對何山,對那些調戲她的無賴,他們也是占理的啊。
為什麽對何山對無賴,他們就要忍讓躲避?
為什麽不能狠狠戲弄,甚至教訓他們一番?把何山,把那些無賴加諸她身上的麻煩和痛苦,通通回敬過去,乃至讓他們再也不敢來騷擾她?
他想開口,卻終究什麽都沒說。
他本來就不是多話的孩子。
甄珠卻又開口了,她嘆了一口氣:“其實,前天那纨绔的一千兩謝銀,你該收下的。”
阿朗面色不愉,想起那纨绔作風,便賭氣道:“我不喜歡他!”
甄珠笑:“所以連他的一千兩銀子都不要?”說罷又嘆了口氣,“其實你應該要的,跟人過不去可以,幹嘛跟錢過不去啊,況且那是你應得的。”
阿朗定定看着她:“姐姐不是也沒要他的謝禮。”
甄珠搖搖頭:“我跟你不一樣的。”
一來她不缺錢,那些謝禮雖貴重,她卻也并不是太放在眼裏。
二來正經算起來她哪裏算救過人,出力的全是阿朗,她不過占個在場的光罷了,只此一點就收受價值數千兩的謝禮?所謂無功不受祿,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
其三,則是那纨绔的态度問題。只要不是傻子,他應該也明白自己真正應該謝的是誰,哪怕把她和阿朗當做一家人不分彼此,也不該對阿朗那樣冷淡,準備的謝禮全無分毫适合阿朗穿用的,可見他所謂謝恩,分明不過是為了她而已。
這樣別有用心的謝恩,哪怕他長得一副鮮嫩可口的樣子,她也敬謝不敏。
所謂找炮友也得講究基本法,你情我願互不相欠地發生關系才是炮友,一方收受另一方大量財物那叫包養與被包養。
雖然在這個時代即便不收男人的錢也未必能跟男人平等相處,但收了男人的錢,就肯定不會再平等,這平等不僅是外在的平等,更是自己內心的平等,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便是如此。
這些道理甄珠自己心裏明白,卻也沒對阿朗說。
阿朗也沒有再追問。
時間很快到了日暮,甄珠看着日頭,提醒阿朗:“是不是該到镖局習武了?秦師傅走镖回來了吧?”
阿朗點頭。
秦師傅是洛城鎮遠镖局的镖頭,功夫很好,當初甄珠花了大價錢請他教阿朗習武,因為阿朗腳跛,他還不怎麽情願,如今教了一年多,倒是真正教出師徒感情了,每次不走镖的時候,都要阿朗去镖局随他習武,日日督促他練功。
昨日剛收到消息,秦師傅走镖回來,讓阿朗今兒傍晚就去镖局。
看着時間到了,阿朗也不耽擱,換了身衣裳,便飛快朝镖局跑去。
去镖局要穿過銅駝大街,自然也要經過何山的鐵匠鋪子。
以前阿朗經過時,都是目不斜視地跑過去,一眼都不想看那鐵匠和他的鋪子。
可是今日,他卻停下了腳步。
因為今兒的鐵匠鋪子有些熱鬧。
何山正在被人打。
——
那日晚上做了亂七八糟的夢,早起又髒了褲子,阿圓氣得一連幾天窩在官署沒出門,少八問他是不是要回京城了,他也不說回,盡管這次打壓方朝清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似乎已經沒了留下來的意義。
但他還是留着沒走。
起碼走之前要去方宅溜溜,氣氣他那好哥哥才是。
不過,氣方朝清之前,他又去了柳樹胡同。
這幾天窩在官署,他也不是什麽都沒幹的,他讓缺七把那姓甄女人的一切都查了一遍,除了來洛城之前的事兒不太好查,其餘倒是查地一清二楚。
原本他對他那哥哥是否真心看上這女人還很是懷疑,看了缺七查來的東西,以及那害他出了醜的那不要臉的畫,這懷疑便被動搖的只剩一兩分。
莫不是,方朝清真的喜歡上那女人了?
為什麽?
他心裏像又跟魚刺在作鲠,說不出具體什麽滋味,但就是不好受。
阿圓少爺不好受了從不憋着自己,他只會讓別人更不好受以讓自己好受。
于是他穿了鮮亮的錦衣,白玉冠束發,也沒有坐轎子或馬車,就在府衙後院挑了匹毛色最鮮亮的駿馬,騎着馬就往柳樹胡同趕。
中間路過銅駝大街,卻正好看到那日在小巷子裏逼迫甄珠的沒品男——那個鐵匠。
彼時何山正神色冷冷地倚在鐵匠鋪子門口,眼神陰鸷地盯着門前來來往往的人,仿佛在找什麽人似的,有客人來了便敷衍地招呼,招呼完了繼續在門口盯人。
有幾個街上的無賴圍在他身邊,嘻嘻哈哈地說着些下流話,阿圓耳尖地聽到“甄珠”兩個字,而那鐵匠卻并沒有生氣也沒有反駁,任由那些無賴拿那個名字開着猥瑣的玩笑,待他們說到興起,那鐵匠甚至勾了唇,似不屑似得意地低聲附和上一兩句,頓時引得無賴們啧啧稱嘆,就差直接流口水了。
不用湊近了聽,阿圓都能猜出他們在說什麽話題。
缺七查來的東西中,除了那女人跟方朝清的糾葛,更多的其實還是跟鐵匠的糾葛,畢竟她跟鐵匠的事兒市井流傳地太多,缺七甚至給他搜羅來了十幾個版本。
而那女人這幾天一直窩在家裏不出門的事兒,他自然也知道了。
看着眼前鐵匠那模樣,他哪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聽着那些無賴嘻嘻哈哈地笑,看着那鐵匠無動于衷甚至推波助瀾地敗壞她的名聲,“騰”地一下,他心裏的火就冒起來了。
“小八,那個笑地一臉賤樣的男人看到沒?”他勒馬,回頭,指着何山對跟在他身後的少八道。
少八望了一眼,點點頭。
阿圓擡起下巴。
“給我揍他!”
——
阿朗經過鐵匠鋪時,這場單方面的毆打正到了高潮。
鐵匠鋪前裏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許多人,然門前的空地上卻沒人敢圍上去,何山和那幾個無賴被堵在門口,被一個青衣俊俏少年打地毫無還手之力,何山倒還硬氣,只躲着少年的拳頭,那幾個無賴卻是在地上哭爹喊娘地求饒。
那少年也有意思,無賴求饒,他便不怎麽打無賴,只專心打何山。
何山那一身腱子肉,便是再怎麽耐打,也禁不住少年這樣逮着他一直揍,沒躲多久,見少年似乎沒完沒了的樣子,便終于忍不住,對那一旁坐着看風景似的錦衣纨绔吼了起來。
“我跟公子無冤無仇,公子為何如此驅使下屬毆打小人?!”
“這天日昭昭,公子這樣肆無忌憚,就不怕國法律令麽?!”
他這麽一吼,阿朗才看到,原來一旁還有個看戲的。
錦衣燦燦,下巴恨不得揚到天上去,不是那邙山上莫名其妙拖了他和甄珠下水,前幾日又莫名其妙來報恩的纨绔是誰?
就見那纨绔大馬金刀似的坐在一個破破舊舊的圈椅上,看模樣似乎是順手從鐵匠鋪裏撈出來的,椅子雖破舊,他坐着卻沒一點兒不适應,那倨傲的神态,似乎屁股底下坐的不是把破椅子,而是珍貴的金絲楠木椅似的。
那青衣少年打着何山,他就坐一邊兒上惬意地笑着,不時還指指點點,指揮着那青衣少年打何山哪兒哪兒。
顯然那青衣少年不過是個打手,悠哉坐着的這位,才是真正出主意要打人的主。
那少年神态太過倨傲,姿态又這般欠扁,很是惹人厭煩,然而看他那穿着打扮,以及一旁拴着的那高頭駿馬,圍觀的人們便是再怎麽看不慣他,也是讷讷不敢言。
阿朗站在外圍,倒是聽到幾個少年人小聲嘀咕着什麽“仗勢欺人”、“有權有勢了不起”之類的話,然後那些少年人旋即就被身邊的老人揪着耳朵教訓,“多嘴個啥?那種貴人是咱們能惹得起的?好好看戲閉緊嘴巴!”
阿朗默默地看着周圍,無一不是這樣的場景。
便是再多的人為何山不忿,也沒有人敢為他出頭。
直到何山忍無可忍地吼了出來。
他這兩句吼地有條有理,又極有氣勢,臉上神情又是那般悲憤,只一下,便叫圍觀的平民百姓感同身受。
這般權貴子弟當街仗勢欺人的戲碼也是常見了,人們為了自保不敢表示什麽,但心底都是憤慨的。
再說這圍觀的多半都是銅駝坊的居民,許多跟何山還是多年的街坊鄰居,他們認識何山,知道他也算個老實人,不像是沒眼睛随便得罪權貴的人,于是雖然還是不敢說話,看那錦衣公子的眼神卻是掩不住地憤憤了。
然而,也只是眼神憤憤而已。
眼神而已,對那錦衣公子造不成任何殺傷。
事實上也的确如此,那衆人用憤憤的眼光看着,錦衣公子卻似乎沒察覺似的,看着何山的眼神兒也半點沒變化。
“小八,給我打他的嘴。”
“全身上下,就數這張嘴最賤。”
“哦,還有下面那玩意兒,青天白日地就掏出來,還叫小爺看到了,媽的,惡心地小爺幾天吃不下飯。”
“小八,下面也給我打。”
這話一出,方才還憤憤的人卻頓時一抽冷氣,目光古怪地看向了何山。
那叫少八的青衣少年聽了神色卻沒半點變化,只二話不說,照着何山的嘴巴來了一拳,這一拳就把何山打地嘴角流血,一動就“嘶嘶”地疼地抽氣兒。
打罷,又握起拳頭,這次卻是對準了何山下體。
何山這下真要吓死了。
捂着下面,神情更加悲憤,卻又帶了絲求饒和讨好的意味,又悲又怒地質問那少年。
“公子,您應該知道,那日我也不過是無心之舉,當即便向您道歉了,您那時也未追究,為何今日又要如此折辱小人?!”
那錦衣公子哈哈一笑。
笑着笑着,忽然把笑容一收,一臉乖戾。
“小爺想打你就打你了,要什麽理由,要挑什麽日子?”
“怎麽,不服?”
說罷,又是一聲,“小八,給我打。”
伴随着青衣少年一拳落下,何山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
等到那錦衣公子似乎終于出完了氣,沒趣兒地讓那青衣少年住了手,這場鬧劇才終于落幕,而這時,何山已經被打地癱倒在地,幾乎動也不能動了。
他身上到處都是血,連胯下都有,他捂着胯,身子疼地直抽抽,模樣簡直慘不忍睹。
而這時,巡邏的衙役才姍姍來遲。
一上來,也不問誰打的,就叫人把鐵匠擡進了鋪子,然後便驅趕圍觀的人群,竟是對那打人的兇手只字不問。
阿朗随着人群一起被驅趕着,耳邊聽到人們憤憤地小聲議論,還有人似乎思及自身,竟然哀哀地哭了起來。
旁邊有人安慰那哭的人:“你也看開些,這世道便是如此,有權有勢就能任意妄為,權貴的命是命,咱們小民的命就是根草,尋常小心着些,躲着那些權貴就是了,別像那鐵匠,便是有啥特殊癖好……也別沖撞了貴人啊……唉,也是可憐……”
阿朗聽着,扭頭又看了眼被擡進鋪子裏的何山。
他躺在那裏,跟個血人一般,全沒了以往來找甄珠時的生氣模樣,也沒了擄走甄珠時的可惡模樣。
阿朗捂着胸口。
他似乎應該開心的。
他一直想打何山,可因為甄珠勸說,因為怕招來麻煩,他一直忍着,每次看到何山還好好地就忍不住在心裏想着等過段時間怎麽好好收拾他。
可是,現在似乎不用他出手了。
何山被打地比他想象的更慘。
可是,他卻似乎并不怎麽開心。
“小爺想打你就打你了,要什麽理由,要挑什麽日子?”
那纨绔的話在耳邊回響着,他耳朵裏轟鳴,一會兒覺着這話是說給他聽,一會兒又覺得是自己在說。
暮色裏,他的修長瘦弱的身影被拉地長長的,踉跄着,一步步逃也似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