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分離

仿佛第一次,甄珠仔細打量着眼前的小少年。

他如今已經快比她高一頭,身條修長,雖然還略顯細瘦,但每一分肉都結實,貼在骨骼上的是薄薄的肌肉,而不是文弱少年的白斬雞身材。就像春天的小樹,瘦小,卻蓬勃着,不斷成長着,且遲早有一天,會長成參天的大樹。

他臉上孩子的稚氣也褪盡了,變成小小少年的青澀,輪廓漸漸立體,猙獰的刀疤也掩不住清秀的眉目。若是沒那刀疤,換上一身錦衣,臉上多些笑容,笑地肆意些,或許也會是阿圓那樣鮮衣怒馬的少年模樣。

然而他注定和阿圓完全不同。

阿圓那樣肆無忌憚嗔喜溢于言表的模樣,從不會在他身上出現。

他不喜歡說話,經常沉默着,卻細心熨帖,明明年紀那麽小,卻仔細照顧她這個大人,就像當初救了他時,她開玩笑說的“三從四得”那樣,凡事以她為先,聽從她,照顧她,保護她。

她在開玩笑,他卻是當做準則在遵守,毫無一絲勉強,發自真心地真誠待她。

“姐姐,我想出人頭地。”

“我想保護你。”

突然聽到這樣的話,她有些驚訝,但旋即卻又覺得毫不意外。

他就是會說出這種話的孩子啊。

可是——突然有這種願望,是因為最近的事麽?

甄珠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問的。

阿朗沉默着沒有回答。

沉默就是默認。

甄珠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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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朗。”她叫着他的名字,直到看到那孩子擡起頭看她,才繼續道,“你想出人頭地,想要有權有勢,只是因為我麽?只是因為怕我被欺負而你不能保護麽?”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寧願不要你去。”

阿朗愣愣地看着她。

甄珠摸着他的頭發,感受着手中少年柔軟的毛發,明明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而已,卻在她的不知不覺中做出這樣的決定,肯定是在心中憋很久了吧。

她輕聲說道:“阿朗,雖然我很開心你有這樣的想法,但是我更不希望你有這樣的想法。”

“很矛盾吧?因為你這樣的決定,完全是因為我,因為想要保護我才想要權勢,而不是你自己想要。而且,多大的權勢才能保護我呢?除非成為天底下最尊貴的人,否則追求權勢的道路是沒有止境的,若你樂在其中,那麽我不阻攔你,但若你只是為了保護我,我希望你慎重考慮。”

“做你真正想做的,而不是為了別人才去做。”

阿朗沉默很久。

他擡頭看她,便看到她也在看着他,那目光平和,像柔軟的手掌,輕輕撫慰過數日以來他焦躁不安的心。

于是他的心跳動着,從急促到平緩,越來越規律清晰,就像心中的意志。

“姐姐,”他叫道,兩頰露出了淺淺的酒窩,雖然淺淺的,卻瞬間将他臉上方才的沉悶驅走,雨過天晴一樣晴朗明淨,“我想好了。”

“我想去京城,我想出人頭地。”

“不僅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

他真正想做的,不就是保護她麽?那麽為了她和為了自己,又有什麽區別?

而且——

“而且,姐姐你忘記了麽?我的夢想,是找到我的親人……”他臉上的酒窩擴大,“尋親的話,無權無勢也不方便吧。”

甄珠失笑,又揉了揉他肩膀。

是啊,阿朗還想尋親呢。他與親人失散時不過三四歲,對親人只有很模糊的記憶,跟着她一直待在洛城的話,幾乎沒有可能找到親人,但如果有了權勢,倒還有一絲可能。

“那好吧,既然你已經做了決定,姐姐就支持你。”

——

根據阿朗從镖局聽來的消息,武舉不久就要開始,因此動身也變得迫在眉睫,所以沒有耽擱,第三天,阿朗就離開了洛城,去往去年他和甄珠才剛剛狼狽逃離的京城。

離開前,阿朗去镖局拜別秦師傅,秦師傅有些吃驚,但卻沒有阻攔他。

“好小子,就知道你有志氣!”他哈哈笑着,大力地拍着阿朗的肩膀,“少年人嘛,就是要多闖闖!”

雖然拍着肩膀鼓勵,但秦師傅還是十分關心地找了镖局裏唯一有過武舉經歷的杜師傅,向他詢問武舉的相關事宜,畢竟秦師傅自己完全沒經歷過。

镖局裏功夫最好地位最高的镖頭秦師傅來找自己詢問武舉的事兒,這讓杜師傅很是有些得意,但得知阿朗要去京城考武舉,他大吃一驚,目光便往阿朗臉上的傷疤和微跛的腳溜了一下。

秦師傅自然看出來了,忙問他有什麽不妥。

杜師傅下意識點頭,又笑着搖頭。

武舉不像文舉,文舉什麽規矩都是清清楚楚的,可武舉就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皇帝老爺想一出是一出,聽說前朝要考武舉,還必須得長得高長得俊呢,那樣阿朗這種臉上有疤又腳跛的肯定不符合規矩,但杜師傅也就随便聽了一耳朵,他參加武舉那年,倒是沒聽說對長相身高沒什麽要求,起碼在他眼裏同場競技的糙漢子們就沒幾個長得好看的,至于腳微微跛是否會影響,他卻是不得而知了。

然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道這次武舉又是什麽規矩?他不過是聽說了消息,便拿當年的事兒吹噓一番,哪裏了解現今什麽情形?

不過——“這具體的,老杜我也說不準,不過就憑阿朗這天賦,這功夫,去京城闖蕩一番說不定就有什麽機遇了呢哈哈……”他爽朗笑道,言語裏很是鼓勵阿朗去闖蕩一番。

這自然算不得說謊,便是到時參加不了武舉,或者參加了武舉卻又因長相殘疾被刷下來,那也不代表就走投無路了嘛。

京城啊,那個遍地是貴人的地方,只要想闖敢闖,運氣不太差,有本事的年輕人總不會混地太差。

“加油小子,我看好你!”杜師傅大掌拍在阿朗肩頭,沉甸甸的力道幾乎将他瘦弱的肩頭拍歪。

于是,租了馬車,準備好盤纏行禮,甄珠又叫了一個家仆跟随,一切準備好,便只剩告別了。

車夫和家仆都已經就位,阿朗站在馬車前,抿着嘴沉默。

甄珠站在大門前,與阿朗相對而立,她打扮地如同大家閨秀,用幕籬遮了面,看着阿朗沉默的模樣,雖然他不說,卻也知道他在不舍。她輕聲道:“阿朗,走吧。”

阿朗看她。

甄珠笑:“這一段路,就要你自己走了,我不能再陪着你了。阿朗,你怕麽?”

阿朗立刻搖頭。

甄珠雙手相扣放在左腰側,微微彎腿屈身,第一次像古代女子一般,做了一個萬福禮。

她行着不太規範的福禮,臉上帶着笑:“阿朗,祝你一路順風,得償所願。”

——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在一起一年多,如今忽然分離,乍然間,甄珠的确有些不習慣,也只是有些。人與人,沒有誰離了誰便活不了。孩子長大,總要離家,朋友再親密,終究要各奔前程。父母至親,也總要黑發相送。

甄珠很想得開。

只是偶爾會湧起淡淡思念,偶爾會覺得有些寂寞而已。

不過這思念和寂寞很快便被打破了。

因為那錦衣招搖的纨绔少爺又來了。

——

那日跑去柳樹胡同,又平白得了一張畫像後的第二天,一早起來梳洗罷,阿圓便興沖沖去馬廄牽了馬,正翻身上馬,少八問:“公子,還去柳樹胡同麽?”

阿圓一愣。

旋即眉毛倒豎,教訓道:“誰說我要去了!那破地方有什麽好去的!”

少八點點頭:“是挺破的。”

阿圓登時又不樂意了,然而又不好發作,只好問道:“小七呢?”

少八答:“一早便找裱匠裱畫去了。”

阿圓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然而點過頭,看着已經牽出馬廄的馬,和一邊“虎視眈眈”看着他的少八,以及想着方才自己剛說出的話,登時便打消原來的心思,翻身上馬,道:“小八,陪公子跑馬去!”

于是,這日主仆倆繞着洛城好好跑了幾圈。

直把兩匹馬累地當天食欲大增,把四肢不勤的阿圓少爺累地第二日在床上躺到太陽曬屁股才起來。

一起來,缺七便把剛裱好的畫送來了。

阿圓接過畫,看着那畫上的翩翩公子,灼灼牡丹,越看越滿意,越看越覺得那女人還有些眼光,畫出了他七八分的風采神韻。

如此看着看着,他臉上便露出癡癡的笑來,臉頰緋紅,眼神迷離,簡直宛如二八懷春少女。

這模樣,可把一旁侍立着,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的丫鬟們吓得不輕,眼色飛快地傳遞着,旁邊的缺七臉色也有些古怪,看着自家公子,一臉的一言難盡。

好在,阿圓很快意識到這一點,一打量周圍這一圈兒人的神情,登時惱了:“出去出去!都杵在這裏當柱子麽?小七,你也出去!”

等把人都趕走了,他哼着氣,撇着嘴,不屑一顧似的把那裱好的畫往床上一扔。

只是動作卻恰好控制在不傷害畫的力道上。

人都趕出去了,也沒人陪他說話玩鬧,他一會兒便覺得無趣了,趴在床上神游半天,鬼使神差似的,又把手伸向了床頭櫃上,那個裝着春宮畫的木匣子。

自從那夜看過第一張那另類的“天津曉月”圖後,他便再也沒有打開過這匣子。

“有什麽大不了,不就是幾張破畫麽!”他嘟囔着,以破釜沉舟壯士赴死般的又打開匣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不要臉”的畫看。

一回生,兩回熟,第二次看這樣逼真大尺度的東西,他的反應總算比第一次出息許多,死死盯着看半天,雖然鼻息還是控制不住地有些粗重,可總算沒又蓋上匣子。

一張看過再看一張,把所有二十多張圖全部看完,便發現那女人真是敢想敢畫。

什麽地點什麽姿勢什麽天氣什麽背景……簡直應有盡有,且每一幅都栩栩如生逼真至極,簡直就像如臨其境一般,相比起來他以前看過的那些所謂“春宮圖”,根本就是書畫大師與小孩子信手亂塗的區別。

怪不得畫個春宮圖都能攪風攪雨地,這種圖,哪個要臉的畫得出來啊!

他重重哼了一聲,目光卻始終挪不開,只是,看着看着,目光從那些“不要臉”的畫,尤其畫裏男人的身上掃過,又瞟一眼被他扔到床上的自己的畫像,他的臉便板了起來。

那二十多幅畫裏,女子或妩媚或嬌柔,或豐腴或纖瘦,各種類型都有,然而畫裏的男人,卻幾乎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高大健壯,膀寬腰窄,腰腹和四肢的肌肉幾乎要透過畫面鼓出來,一看便是累日勞作的苦力或武夫才會有的身材。

就像那個沒品的鐵匠。

摸摸自己瘦瘦長長的小胳膊小腿,貓兒眼猛然瞪地溜圓。

身上一坨坨鼓囊囊的肉塊有什麽好看的?

難看死了!

沒眼光的女人!

呸呸呸!

作者有話要說: 誰沒眼光阿圓你心裏就沒點兒數麽

(ps,古代選官的确對樣貌有要求的,但多是隐性的要求,比如皇帝老兒不喜歡長得醜的就不重用醜的甚至貶官,反之對美男子就提拔重用之類的。真正列入規章制度說醜人/有殘不準做官什麽的還是少的,武舉倒的确有朝代對身高和長相有要求,但武舉制度變動太多,這文架空,我就直接按劇情需要私設了,沒看連只限于京城的小範圍武舉都被我搞出來了麽23333總之文裏關于武舉的部分看看就好,別當真也別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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