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好與不好
日暮時分,悅心堂已經沒有一個客人,一到點,新招的夥計便迫不及待地離開了,留下白日裏被客人翻亂的書架都還未整理。方朝清見了,也沒把夥計叫住,只自己踱到書架前,慢慢整理。
将被翻亂的書一一放回原處,書脊都立地整整齊齊,分毫不錯。
書架整理好了,便挪到另一面放書畫的架子。
畫紙顏料,各色字畫,更加淩亂地擺放着。方朝清輕嘆一口氣,開始收拾。
一邊收拾,一邊思緒忍不住飄遠。
那次之後,他已經許久未見過她了。
甚至連消息也沒有一絲。
她果然聽他的話,沒有再來,但連那個叫阿朗的孩子也沒有再來過,也是,那次離開時她買了許多畫紙顏料,短期內應該不用再出來采買了,再說,便是要買,又何必要來悅心堂,到處都是書畫鋪子,悅心堂并沒有什麽特殊之處,反而還因為方朝元而很有些麻煩。
她不來,他卻忍不住關注與她相關的,于是便聽說那鐵匠被人打了,原本纏繞在她身上的傳聞,似乎也因此而止息了一些,再後來,坊間又有了別的熱鬧事,不是刻意打聽的情況下,他便再也沒有聽說過她的任何消息。
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了吧。
他這樣想着,便沒有再去打聽。
她過得好就好。
終于将所有書畫整理整齊,夜色已經浸染了街道,他鎖了悅心堂的門,慢慢走回方宅。
洛水上又響起絲竹歌吹之聲,花船上挂起形形色色的花燈,映地河面明燈熒熒,如珠璀璨,船娘們倚在船頭,露了半截雪白的手臂,甩着香粉膩膩的帕子,朝岸上招搖着。
與往常的任何一個夜晚都沒有什麽不同。
方朝清微微低着頭走着,一襲灰色的長衫仿佛溶入沉沉夜色裏,絲毫不起眼,路過的人也不會為他駐足,只臨河花船上,一個船娘無意瞟到他,驚訝地美眸一閃,遲疑道:“咦,那不是……”
Advertisement
“莺哥兒,看什麽呢?眼珠子都粘上去了。”其他船娘調笑着打趣。
那被叫做莺哥兒的船娘不理打趣,只伸長了脖頸,卻見那人已隐沒在暮色裏,再也看不到身影。
不由幽幽一嘆:“唉……”
方朝清自然沒有注意到花船上的動靜。
他徑自向前走着,到了一點,忽地擡頭向岸邊一棵垂柳下望去。
果然便見一只寫着“方”字的燈籠,和燈籠後那形銷骨立般的身影。
他忙走上前。
“珍娘,怎麽又來了?”他問道,接過她手裏的燈籠。
崔珍娘蒙着面紗的臉腼腆一笑:“今日你回來的晚了些,我等不及,想見你……”
方朝清嘆息:“新來的夥計還不太上手,我留在鋪子裏整理了一會兒,這才耽擱了。以後你若擔心,便叫個下人來鋪子找我,不必親自來接我。”
說着聲音又有些低沉:“大夫說你的身子益發不好了……”
崔珍娘眼睛一眨,幾乎沒落下淚來:“清郎,是我沒用,連自個兒身子都養不好!”她身子微微顫抖着,一身秾豔的銀紅撒花織金裙子好似挂在竹竿上,随着她的動作空蕩蕩地漂浮着,益發顯得人瘦地可怕。
方朝清不由心酸,握住她的手,溫聲道:“別氣餒,慢慢來,興許是大夫不好,咱們再換個大夫,總能養好的,再不然——就去京城找大夫。”
崔珍娘凝噎着點頭:“嗯。”
方朝清嘆了一口氣:“走吧,時候不早了,你還沒用飯吧?早上就吃的不多,晚飯還是要多吃點。”
崔珍娘臉色郁郁,然還是乖乖點頭,一邊握緊了他的手:“嗯。”聲音有些發緊。
方朝清安撫地朝她笑笑。
兩人相攜而行。
只是,沒走幾步,便有方家仆人迎面跑來。
“夫人!”那婆子一見崔珍娘,便急吼吼地叫道,“家裏來客人了!”
“客人?”
方朝清與崔珍娘齊齊疑惑地睜大了眼。
——
到了方宅,還沒進門,方崔兩人便知道所謂“客人”是誰,也知道為何那婆子一副急吼吼的模樣了。
方宅格局開闊,大門也氣派,門前大片青磚鋪就的空地,平日裏空蕩蕩的,此時卻顯得有些熱鬧。
只見那大門正前方不知何時竟支了個棚子,周圍有數人打着燈籠,将棚內照地通透明亮,遠遠便看到棚子裏放了把太師椅,一個身着錦衣的少年大刺刺地坐在那太師椅上,正百無聊賴地打量着來路,少年身邊還有幾個人正與圍觀的路人說着什麽,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驚喝之聲。
那報信的婆子一臉氣憤地道:“……這位一來就大言不慚,滿嘴噴糞,叫老爺夫人滾出來見他,奴婢們實在看不過,就趕他走,結果倒叫他倒打一耙,弄了這許多人在這兒,胡編瞎話說咱們方府不仁義,親弟弟登門投靠倒把人打出去,糊弄的一群沒腦子的信了他的話,倒敗壞了老爺夫人的名聲!”
崔珍娘臉色難看,看着方朝清,擔憂地道:“清郎,他……怎麽來了?”
方朝清只看着那人,神色難辨。
聽崔珍娘問,他搖了搖頭,緩慢往前走:“不用擔憂。”
“他想來便來,我倒要看看他想做什麽。”
方朝清和崔珍娘一現身,圍觀的人群便“轟”地退散,給兩人讓出一條路來,崔珍娘瞄了幾眼,見有些便是左近的鄰居,還有些整日游手好閑的混子,此刻都一臉興奮地打量着他們兩人和那棚子下的人。
她不禁往上拉了拉面巾,又局促地低下了頭。
沒有注意到她的不安,方朝清徑直往那棚下的少年走去。
走近了,便見那少年唇紅齒白,一雙眼睛貓兒一樣,錦衣玉冠意氣風發,端的是翩翩公子少年風流。
不是阿圓是誰?
見他走來,阿圓嘴角驀地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怎麽看怎麽都看不出是要叫人開心的樣子,倒仿佛充滿了諷刺的意味。
方朝清臉色未變,一直走到棚前,已經能看清阿圓眼睫下的陰影,才開口。
他聲音清冷,如寒玉相擊:“方朝元,你來做什麽?”
周邊立刻響起小聲的議論,“方朝清方朝元,聽名字倒的确是兄弟啊。”
阿圓——不,方朝元,方朝元似乎沒聽到周圍人的議論,嘴角的笑容愈發大了,目光在方朝清和崔珍娘身上打量了一遍,才咧着嘴笑道:
“哥哥這話說的,我來當然是來看望哥哥呀!哥哥離開京城五年,五年來對父母兄弟不聞不問,也是十分狠心了,但弟弟我可不像哥哥一樣狠心,這不,來到洛城,便想着哥哥也在,就特地來登門拜訪,看看哥哥如今過地怎麽樣了,誰知道一來便遇到惡奴,一聽說我是方家人,便指着我鼻子罵,趕我出門。”
“真是,哥哥家的奴才就是這麽教的?還是——”
他目光又轉到崔珍娘身上,“聽說方宅下人都是嫂嫂從京城帶來的?崔府居然調教出這樣的惡仆,看來崔家也是徒有虛名嘛?嫂嫂,你說是不是?”
崔珍娘身子顫抖,被面紗蒙住只露出的一雙眼睛急速眨動着,張了張口,卻顫抖地根本說不出話來。
方朝清攬住崔珍娘肩膀,“珍娘,別怕。”
又扭頭冷聲對方朝元道:“我過地怎樣,不勞你費心。你若還要臉面,就立刻走。”
方朝元貓眼一瞪:“哥哥這話說的,我怎麽不要臉面了?當年犯錯被趕出京城的可不是我,哥哥是忘了自己做了什麽?要不要我再提醒哥哥一遍?”
方朝清臉色慘白,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揭了我的瘡疤,你便光彩了麽?”
他微閉眼眸,眼裏痛色閃過:“你和父親……不是一直以我為恥?”
話聲落下,那邊方朝元沒接話,只瞪着方朝清,半晌才狠狠地“哼”了一聲,轉眼又揚起笑容,笑地極為乖巧:“過去的事就不說了,哥哥,我今天可是誠心誠意來關心你、投靠你的,你看,我行禮都收拾好了,你總不會不收留我吧?”
方朝清一愣,這才看到那棚子下竟然真堆了許多行禮,怪不得要紮棚子,那些行禮堆在太師椅後都把棚子堆滿了,黑壓壓一片倒真不是做樣子。
他皺眉:“我過得很好,就不用你關心了。”
方朝元瞬時瞪大眼,剛剛裝出的乖巧模樣立時又變作了乖張:
“好?哪裏好了?離家五年,一事無成,曾經的堂堂狀元郎,先帝親口誇過的‘禦筆金鈎’,不讀書不治學,卻操賤業與商旅為伍,還做什麽砸什麽,如今開個破書畫鋪子,竟然還靠賣春宮圖發財?可憐沒了春宮可賣,就立馬又變得半死不活地……”
“你這叫過得好?”
他眼裏甚至有了些恨,又笑地極為嘲諷:“你是不是忘記自己叫方朝清了?忘記自己曾經多意氣風發不可一世了?”
“如今窩在這破地方,無人知曉,無人理會,庸庸碌碌蝼蟻一般地過日子,你這也叫過得好?”
他語速極快,卻吐字清晰,沒一個字含糊不清,一字字一句句,便如悶雷一般,一道接一道地砸在方朝清身上。
方朝清猛然胸口劇痛,耳朵轟隆欲鳴,酸澀的雙眼幾乎看不清眼前人影。
他張口,想要攔住他不要再說,然而方朝元已經片刻不停地再次張了口。
“哦,還有你這媳婦兒。”他看着崔珍娘,無視她慘白的臉色,和綠豆眼裏驚恐的神情,笑地張狂又惡質。
“你是忘了表姐了麽?當年你可是跟京城第一美人定親的呢,多少人羨慕,如今呢?”
“不娶美若天仙的未婚妻,反而娶了崔珍娘,你說你過得好?嘻嘻……”
他又将崔珍娘上下打量一番,随即厭惡地扭開頭,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自己眼睛似的。
“你忘了當年你怎麽說崔珍娘的?”
“你不記得,我可記得呢,你說‘我喜歡苗條些的女子,崔姑娘……豐潤了些’。”
“嘻嘻,哥哥你可真委婉,嫂嫂當年哪叫‘豐潤了些’呀,分明是胖成豬才對吧?”
“還有嫂嫂這模樣——別說醜了,說醜都是擡舉她,根本就是妖怪吧!你忘了?當年嫂嫂跟跟表姐可是因為相貌在京城齊名呢!不過一個是因為太美,一個是因為太醜!”
“哦,嫂嫂如今倒是瘦了,不過……啧啧,這一副骨頭架子。”
“哥哥,我可有侄兒侄女了?”
“我怎麽沒聽說呢?”
“怕不是嫂嫂不能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