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那身影被護衛們阻隔着,只有柔軟的裙擺露出一角,是一抹清涼的水綠,沁人心脾,也寒人心扉。
阿圓愣愣地看着那水綠的裙擺消失不見,連腳步聲都沒有了,他忽然回過神,拔腿跑出去。
然而人煙滾滾的大街上,哪裏還看得見那人的影子。
日光已經偏斜到西邊,将他的影子拉長,他茫然無措地站在大街中央,一身打扮精致富貴,面孔更是漂亮奪人,卻凄楚地像被主人抛棄的小狗,身邊人群來往,他卻兀自不動,失了心一般。
路人紛紛用奇怪的眼神看他。
方朝清走出悅心堂,就看到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
人群裏尋找,同樣尋不着她的蹤跡,回頭再看,阿圓還是那副模樣。
一瞬間,不知道心頭是什麽滋味。
他走到阿圓身邊。
兩人比肩而立,阿圓只比他稍稍矮一些,落在地面上的兩道身影,只看長度,便是一般的大人了,再不像小時候,一個高高瘦瘦,穩重早慧小大人一樣,一個圓圓矮矮,永遠仗着受寵無法無天。
方朝清伸出手,目光落到阿圓頭頂,下意識地想像小時候一樣揉他的腦袋,最後,手卻落到他背上。
“阿圓,你該長大了。”
他輕聲道。
“還有,不要招惹她,不要再糾纏她,你們……不合适。”
阿圓茫然的眼終于聚焦,看着他,圓圓的眼睛瞪起來,裏面有淚花在聚集。
不等那淚珠滾落,他猛地一擦眼睛,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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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裏傳來他的聲音:“我去找她解釋!我不會放棄的!我才不像你一樣沒出息!”
方朝清的手還懸在半空,身前卻空落落的什麽都沒有了,他望着人潮湧湧的街頭,阿圓的身影迅速淹沒其中,和那抹水綠一樣,再也看不到蹤影。
“東、東家?”
夥計遲疑的喚聲将他的思緒拉回。
他轉身,便見兩個夥計臉色有些不自然地看着他。
是……聽到什麽了吧。
他想着,收斂了臉上異色和眼裏的茫然失落,慢慢踱回鋪子,在兩個夥計異樣的眼光中,一步步走回內室,愣愣地站了半晌,忽然又去前面鋪子貨架上拿了一塊嶄新的墨錠,一方簡樸的石硯。
又重回內室,倒水,研墨,待墨裏的松煙味兒酽酽地透出來,墨汁如黑油在硯臺裏靜靜流淌,他取筆,蘸墨,姿勢标準地懸起手腕,穩穩地在雪白的紙上落下筆。
他先寫了個“悅心堂”。
三個字方方正正,工工整整,仿佛有無形的格子框住了,從起筆便知走勢,每一筆畫都固定在格子中的固定位置,分毫不得逾越,固然工整,卻欠缺靈性,失了魂魄。
好的字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抓起紙,揉成一團,扔到紙簍裏。
又重新起筆。
“辛酉年廿月初三,吾登泰山,臨沂水……”
十年前興之所至寫下的文字,成就了他一時盛名,卻也就此成了絕筆,手受傷後的日子裏,他很久不敢再看往日書稿,然而那些文字卻一直都牢記在心,從未忘卻,此時稍一思索,便通篇浮現腦海。
他垂眸閉目,試圖回想當年意氣風發之時的心情,又毅然下筆,不管不顧,一氣呵成。
整張紙都寫滿時,他才停下筆,看着剛寫的字愣怔。
不對,還是不對。
故作潇灑,強裝肆意,簡直比方才的循規蹈矩更糟糕。
就像一個雞皮鶴發的老人,強行染黑頭發,穿上鮮亮衣裳,繃緊松弛的臉皮,又混到少年人堆裏,佯裝自己還年輕,然而,任誰都能一眼看出他的老态,所有的僞裝都只會讓他顯得更加可笑。
心态變了,再強求也回不來。
那個飛揚肆意,意氣風發的方朝清,再也回不來。
可是書法并非只有一條狹徑。
少年肆意,中年沉穩,老來淡泊,字字筆意皆心意,以人生歷練,以心底柔腸,化諸筆端,再以筆端抒胸臆,所謂觀字知人,便是如此。
字的靈性,便是人的靈性,只有以最坦白無僞的心境,最直面心底的狀态,才能賦字以靈性。所有的強求、模仿、束縛、僞裝……都只會讓字如戴上假面,縱然技巧再足,也欠缺靈性和感情的流露。
他閉上眼睛,放空大腦,甚至沒有看紙,手腕便微微地、溫柔地轉動起來,筆尖在紙上游走,速度并不快,卻從容流暢,一氣呵成。
直到筆尖傳來的觸感從有摩擦感的宣紙變成塗了清漆的光滑桌案,恍如大夢初醒一般,方朝清猛然睜開眼,那已經寫滿了字的紙張瞬間沖入眼簾。
他的瞳孔猛縮。
紙上寫滿了字,那字并不工整,用筆也不熟練,然而卻字字清圓挺秀,溫潤內斂,仿佛為情人畫眉,小心翼翼,極盡工致,不似少年時的飛揚意氣,唯多一份歷經風波後的平靜溫柔。
風格初成,靈性俱現。
技巧可以重新撿起,筆力可以日日練習,然而個人的風格和靈性,卻是得之不易的。
方朝清看着那紙,卻猛然一把抓起,再次扔進紙簍。
然後便像避諱猛虎一般,再不敢看紙簍一眼,身子頹然地倒在內室的矮塌上,眼前卻總是浮現出那紙上的字。
滿紙的“甄珠”二字,再無其他。
“還是——你喜歡她?”
“連喜歡個女人都不敢說,你算什麽男人!”
“我才不像你一樣沒出息!”
……
阿圓的話聲回蕩在耳邊,那樣不容置疑,輕狂無畏,充滿了少年人的熱血和篤定。
然而——“你說得對,我就是沒出息啊……”
方朝清忽然伸手,捂住雙眼,捂住整張臉,将所有不可對人言的心思都用雙手掩蓋。
仿佛一只蚌殼緊閉的蚌。
——
阿圓沒有騎馬,沒有坐轎,只一直跑,跑到腳底發痛,頭發淩亂,鮮亮的錦衣也被風吹地不再整潔,路人側目而視。然而他不在意,只一直跑,直到腳底痛地像要與鞋子粘在一起了,才終于跑到了甄珠的家門口。
他上前拍門。
“方、方公子。”門房期期艾艾地喚道,“我家主人說了,您以後……別來了,您走您的陽關道,她走她的獨木橋,兩、兩不相欠。”
阿圓不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門房,把本就緊張的門房看得更緊張了,猛地後退幾步,“砰”一聲把門關上了。
阿圓孤零零地站在門外。
一直站着。
期間缺七少八找來了,勸他回去。他不說話,只是站着不走,缺七少八又不敢硬拉他,便只能陪他一起站着。
期間大門也又打開幾次,有幾個下人進出,然而似乎各個都得了指示,避着他的眼神,進出都匆匆,連說句話的時間都不給他。
他看着大門一次次開開合合,仿佛他驟然起起落落的心。
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他依舊沒能進門。
門房臨睡了,挑着燈籠,壯着膽子向他道:“方、方公子,您還是回去吧,我家主人……她是不會見您的。”
“公子,回去吧……”缺七少八也低聲勸道。
透過守門人打開的一條窄窄的縫隙,夜色裏的甄宅安詳靜谧,花木屋宇遮擋着,看不到她住處的情形,她在做什麽?想什麽?是否像他一樣焦躁不安?是否在為他白天的話難過傷心?
他通通不知道。
然而夜色真的很重了,一直被拒絕,就算守在這裏,也只會給她帶來困擾吧。
已經犯過一次錯,不能再犯了。
他垂下頭,像只被大雨淋濕的鹌鹑。
最後還是回去了。
官署依舊燈明如晝,守門吏揚着谄媚的臉相迎,甚至連知府,都深夜來迎。
面容普通,一臉和善的知府大人疑惑地問:“公子……不是明日便要啓程了麽?”
白天時,缺七少八便給劉知府送了消息,說明天便走,之後缺七少八便忙着準備路上所需,然而到了傍晚,卻又放下所有事情,一齊出去,直到現在,跟阿圓一塊兒回歸。
“不走了。”
阿圓嗓子裏擠出三個字,頭也不擡地往前走。
劉知府一臉愕然,看着一行人的背影愣在原地,半晌,才搖搖頭。
“真是任性的大少爺啊……這樣一來,原本的安排也要變了……不過,該你受的苦,怕是一點兒也不會少啊……”
他低聲說着,嘴角忽然露出諷笑,揣着手回到自己書房,寫了一封書信,又交給人送走。
——
夜色裏的甄宅,甄珠并沒有像阿圓想象的那樣傷心難過。
相反,她很高興。
她拿着三封信,一封封看過去,反複确認無誤後,溫柔的歡喜從臉上漫溢出來。
三封信都是阿朗從京城寄來的。
這時候書信傳達多有不便,之前阿朗寄來的信,從信件寄出到送到她手裏,最快也要将近一個月的時間,有時候還有遺失信件,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所以距離上次收到阿朗的信,已經是兩個月前了。
而這次一次收到的三封,卻并非同時發出的。
最早的一封寫于兩個月前,正是她上一次收到信的時候。
這封信裏,阿朗說了一個不算太好的消息:他的武舉沒有通過。
并非技不如人或者身體太弱,而是好不容易通過初始的幾關後,在有主考官坐鎮的擂臺相搏階段,發現他腿腳微跛,面容又有毀時,主考官直接将他的名字從考生中抹去了。
朝廷雖沒有明令疾廢之人不得為官為将,然而,對疾廢之人甚至貌醜之人的歧視,本就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更何況腳跛考武舉,也就當朝沒有規定,放在前朝,腿腳有問題的第一關就過不了。
所以,主考官直接将阿朗的名字抹去,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除了阿朗自己外,沒有人會為他抱不平。
信裏,阿朗并沒有對此大作渲染,而只是捎帶一提,更多的篇幅卻還是跟甄珠述說他在京城做了什麽事,遇到什麽人,仿佛武舉被除名不過是再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對于本就奔着武舉去,期望借助武舉翻身的他來說,這又怎麽可能是小事。
哪怕信上再怎麽輕描淡寫,甄珠也能想象他當時的失落無助。
好在,只隔了一天,阿朗便又寫了第二封信,信裏說他靠着鎮遠镖局秦師傅的舉薦信,在京城一家镖局落了腳,暫時跟着镖局裏的師傅們做活,讓甄珠不要擔心。
兩封信前後腳寄出,最後同一天到達,怕是不想讓她擔心吧。
最後一封信,卻是隔了整整一個多月後才又寄出的,信封與前兩封截然不同,上面蓋着官驿的印章,還有一個甄珠不認識,但目測應該屬于某個人,或者某個勢力人所有的私章。
只看信封,便叫甄珠察覺到不同。
而信封裏那厚厚的滿滿的五頁紙,則很快告訴甄珠真相。
京城居,大不易。
栖身镖局的阿朗并沒有預想中的順風順水。京城權貴多如牛毛,秦師傅介紹的這個小小镖局,遠不像鎮遠镖局那樣在洛城這樣頗有地位,在镖局幫工,吃住在镖局的阿朗,也不能像在鎮遠镖局一樣來去自如,誰也不必搭理。
初來乍到,面殘口緘的阿朗并不怎麽受歡迎。在镖局待了半月後,阿朗因為與镖局弟子沖突,将人打傷。
然而這對阿朗來說,卻似乎是福非禍,因為,他得了一位貴人的青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