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聽見

堂外起了風,像忽然被扼住脖子般,聒噪的蟬鳴戛然而止,停頓片刻,忽又迸發,聲調驟然拔高突起,愈加高昂激烈。

風吹地樹葉也嘩啦啦地作響,似乎有腳步聲響起,又遲疑地停下,隐藏在蟬鳴和樹響裏。

堂內,阿圓一番話說完,氣息粗重紊亂,滿臉通紅的看着方朝清。

方朝清臉色慘白。

他看着阿圓,又看着身前櫃臺上的《登臨貼》。

最後,沒有回答阿圓的質問,只深吸一口氣,語調發緊地問道:“這個——你怎麽來的?”

他拿起被阿圓扔過來的《登臨貼》。

再熟悉不過的冊子,只是此時封皮上包了一層牛皮紙,雖然已經借出去半年多,裏裏外外卻都還跟剛借出時一樣,沒有絲毫破損。

可見是被人多麽小心愛惜地使用着。

這樣小心愛惜之物,會随便交給其他人麽?

似乎沒有想到他竟會問這樣的問題,阿圓愣了一下。

方朝清眼睛發紅,口舌發幹,“告訴我,《登臨貼》為什麽會在你手裏?”

阿圓貓眼一瞪,忽然嘴角露出嘲諷的笑。

吊兒郎當地道:“你猜?”

方朝清拿着《登臨貼》的手握緊,将薄薄的冊子握出褶皺:“阿圓,告訴我,你……做了什麽?”

阿圓便噗嗤一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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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即語氣天真又快活地道:“當然是——甄珠給的啊。”

方朝清瞳孔猛地一縮。

阿圓劈手又将登臨貼奪過來。

嘩啦啦地随意翻了幾頁,嘴裏啧啧着,旋即身子倚上櫃臺,揚起《登臨貼》,一臉挑釁:

“我說這字帖不錯,甄珠就說借我也臨臨,反正一個破冊子,放着也是放着,還不如用來——”他忽然滿眼惡意地看着方朝清,紅潤的唇無比清晰地一張一合,“讨、好、情、郎。”

堂外的風仿佛一瞬間靜止了。

那一瞬間,方朝清的心髒仿佛也停止跳動。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蒼白若死的臉忽然湧起紅暈,一直以來竭力維持平穩的鼻息猛然粗重起來,鳳目大張,仿佛看到聽到世間最可怖之事。

阿圓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伸手手指,指着方朝清:“看看,看看你這樣子!”

“怎麽?很意外?意外我跟甄珠認識,還是意外——”他笑眯眯地把臉湊近方朝清,一副欠揍找打的樣子,“我是她的——情~郎~啊?”

最後三個字拖地又綿又長,含在唇齒間,仿佛在回味,又仿佛戀人纏綿時的呓語,飽含着情欲和暧昧。

說罷這話,他狀似無意地拉了拉衣領,露出頸間靠近鎖骨處的皮膚。

雪白的皮膚上,幾點吮咬出的紅梅格外顯眼。

“其實,你不該意外吧,她那種女人,一刻都耐不住寂寞的,之前跟那鐵匠勾搭你不就知道?”

“你看看我,”他得意地指着自己的臉,“要錢有錢要貌有貌,比那鐵匠強了一千倍一萬倍吧,只要勾勾手,還不是手到擒來?”

旋即又撇撇嘴:“其實我挺嫌棄她的。舉止放浪,出身又上不得臺面,對男人……那麽熟悉,不知道勾搭過多少男人了。”說着,他低頭憤憤。

旋即又擡頭,一臉陶醉狀:“不過,雖然嫌棄了些,但她那臉,那身子……”他啧啧着,仿佛在回味什麽似的。

方朝清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

他瞪大眼睛,忽然擡手。

只是這次,阿圓早有防備,猛地一歪頭,躲過了那帶着風聲的一巴掌,甚至又反手抓住了方朝清的手。

抓住手後,他狀似好奇。

“咦,我說甄珠,你生氣什麽?居然又想打我?”

“哦,我說崔珍娘壞話你打我,沒問題,她是你老婆嘛。可甄珠是你什麽人?我說她什麽關你什麽事?你這麽生氣幹什麽?還是——”

他微微笑着,明明沒有方朝清高,卻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看着他:

“你喜歡她?”

——

翻遍了整個畫室,甄珠都沒有找到《登臨貼》。又找小丫頭萍兒問了,确定沒有人進過畫室。

除了她和阿圓。

外頭天氣炎熱,日頭正熾,往日這個時候,甄珠是堅決不會出門的。

然此時,甄珠換了身輕便涼爽的衣物,喚了萍兒去通知門房和護衛們,說她要出門。

在護衛們的護送下,穿過整條銅駝大街,看到街尾那熟悉又好久不見的招牌,她擺擺手,讓護衛們在外面的樹蔭下等,自己提起裙擺,朝悅心堂走去。

只是還未走進去,便聽到裏面傳出激烈的聲音,叫她一下子站住了腳步。

“我還以為你忘了這個呢!”

“當年離京時,有人千金向你求購《登臨貼》原稿……”

“現在呢?”

“為了些難登大雅之堂,撐死了百兩一幅的春宮圖,你豁下臉面,四處低聲下氣地跟人游說推銷,甚至還靠着這春宮圖來攀關系?”

……

登臨貼,春宮圖。

以及那熟悉的,纏人撒嬌時小奶狗一般可愛軟糯,嘴賤發狠時毒蛇一樣惡毒可憎的……阿圓的聲音。

甄珠愣了一下。

再然後,是方朝清的聲音。

再再然後,便是自己的名字從阿圓口中說出。

直到——

“還是——你喜歡她?”

——

堂內,方朝清被阿圓問地一滞,臉上因憤怒而湧起的紅暈瞬間褪去,臉色又變做一色雪白。

阿圓嗤之以鼻。

“哼,果然被我說中了吧?”

“你真的……喜歡她啊,可是,你連說都不敢說吧?寧願眼睜睜看着她跟亂七八糟的男人胡搞,也都不敢說一個字。”

“是為了崔珍娘?怕惹她傷心,怕傷了她的心就違背了的誓言,就傷了你謙謙君子知恩圖報的偉岸形象?”

他又哈哈笑起來。

“所以我說,你現在就是個孬種!”

“不求上進不思進取就罷了,連喜歡個女人都畏手畏腳,說都不敢說,你還算什麽男人!”

“所以,你還生氣什麽,你活該呀。”

“我跟她你情我願的,你有什麽資格生氣,有什麽資格打我?”

他洋洋得意,一臉倨傲,眼裏的嘲諷叫人看了便忍不住想狠狠揍他一頓,可是方朝清看着他,揚起的手臂卻只覺得發酸無力。

他緩緩放下了手臂。

“阿圓。”他輕聲喚道。

“之前的事,咱們一筆勾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謝謝你,可是……你不懂,有些事,不是你想就能做那麽簡單的。但你說的話我都記着,我也會考慮。”

“但是——”他定定地,直盯着阿圓的眼睛:“答應我一件事。”

“別再招惹甄珠了。”

“離開她。”

——

悅心堂外,甄珠已經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

熾熱的日光灑落在她身上,沒有任何遮擋地灼燙着她嬌嫩的皮膚,叫那雪膚上湧起淡淡的紅,額頭上冒出細細的汗珠,耳邊蟬鳴一聲接過一聲,卻也蓋不住堂內人的聲音。

她沒有聽人牆角的愛好,然而,從她來到這裏的第一刻,聽到的第一句話開始,似乎便不适合現身,而扭頭走掉——她根本邁不動腳步。

直到聽到堂內傳來阿圓高亢又憤怒的喊聲:

“憑什麽!”

“你憑什麽叫我離開她!”

方朝清似乎說了什麽,又似乎沒說,她聽不清。

她只是終于長長地、緩緩地舒了一口氣,再度提起裙擺,往前走。

她走得不快,卻也沒刻意放輕步子,只提着裙擺,低頭看路,邁過門檻後,才擡頭看向堂內。

寂靜的、除了兩人争吵便沒有別的聲音的堂內,突然出現一陣腳步聲,哪怕極輕,争吵中的兩人也很快便反應過來。

方朝清先看到了她,臉色瞬間一變。

而從他的臉色中,背對着門的阿圓也很快察覺到不對,下意識地轉頭。

臉色霎時雪白一片。

甄珠沒有看兩人的臉色。

她一步一步,平平穩穩地走到櫃臺前。

伸出纖長雪膩的手指,指着那引起這一切的《登臨貼》。

“這個,需要澄清一下:我并沒有将它借給任何人。”

她看向阿圓,“阿圓,不,應該是——方朝元,方公子。”

“送您一句話:不問自取,謂之賊。”

甄珠又看向方朝清。

往日能夠坦蕩無忌直視的面孔,此時卻似乎看一眼都尴尬。

有些事,隔着一層紙也比說破了強,說破了,原本的交情便也難以為繼了。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鬓角:“方老板,原本來便是想還你字帖的,現在字帖在這裏了,那我也就無事了。”

“再會。”她輕輕說道,原本準備要告訴他自己搬家的事,以及詢問他其他書畫鋪子老板的事,終究咽了下去,沒有開口。

說罷,便轉身了。

方朝清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手微微擡起,卻又縮回。

阿圓呆了一瞬,眼見她轉身要走,忽然醒過來一樣,猛然大力拉住她的手。

“你、你聽到了……多少?”他的眼睛紅地像兔子一樣,聲音顫抖,常常帶笑的臉上不見一絲笑意,反而滿是驚恐。

甄珠微笑着:“很多。”

“該聽到的,都聽到了。”

讨好情郎、耐不住寂寞的女人、我很嫌棄她、舉止放浪、不知道多少男人了……甚至連她的圖,在他嘴裏都是“難等大雅之堂”的。

一切一切,該聽到的不該聽到的,都聽到了啊。

阿圓嘴唇顫抖,眼睛更紅了:“不、我不是——”

甄珠微笑:“方公子,請放手,不然我叫護衛了。你知道的,我家下人雖不多,但為了防登徒子,卻養了幾個身手不錯的護衛,幸好,剛才出門我便帶上了,如今正在門外。”

“缺七少八今日沒跟你來吧。”

阿圓眼睛酸澀,幾乎看不清她的模樣,卻死咬着唇,手掌更是握緊了她的手。

“不、我不放,你聽我說——”

甄珠高喊:“杜師傅!”

堂外立刻沖進來幾個身着短打的壯年男子,一見甄珠被男人拉扯,正要動手,看到阿圓,卻又愣了一下。

甄珠道:“杜師傅,幫我拉開這個登徒子。”

為首的杜師傅只稍微停頓下,便不再猶豫,上前便扯阿圓的手。

“別拉我!”阿圓怒吼。

“杜師傅。”甄珠又叫了一聲。

杜師傅再不遲疑,手腕用力,生生便要扯開,然阿圓攥緊了,本來有些圓潤肉肉的手指因為太過用力都變得發白。

杜師傅一用力,便将甄珠的手也一塊扯着,叫甄珠的臉上閃過一絲痛色。

“掰他的手指。”甄珠忍痛道。

杜師傅應了聲,伸出有力地、鐵棍一樣的手指,将阿圓那相較之下脆嫩軟弱的手指,一根根地從甄珠手上掰開。

阿圓用盡力氣,也抵不過常年練武的男人的手勁。

終究被全部掰開,他還想伸手,卻被杜師傅狠狠攥住了拳頭,又用身子擋住了他。

甄珠甩了甩被他攥地留下清晰指印的手。

一邊甩,一邊發出一道微不可聞的嘆息。

然後,沒再看任何人一眼,轉身往外走。

杜師傅以及其他幾個侍衛趕緊跟上,高大的身影擋住她嬌小的身形,隔絕了身後人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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