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初見
反應過來“方什麽清的妻子”這幾個字的含義之後,甄珠愣了一下,然後腦子轉一圈,也完全想不出方朝清的妻子怎麽會找上門。
想不出便不想,她對萍兒道:“請她進來吧。”
很快,甄珠便見到了崔珍娘。
萍兒說她是坐着馬車,由丫鬟仆婦陪着來的,進來時,卻只有崔珍娘一個。
她穿着得體的衣裳,臉上抹了淡淡的脂粉,行為舉止無一處不是大家閨秀的楷模,只看打扮舉止,幾乎可以說賞心悅目了。
——只是要忽略她那瘦削地過分的身材,和醜陋到恐怖的臉。
與初次見面時是在燈火綽綽的河岸邊不同,這次是在明朗的白日,對方又沒有再蒙着面紗,甄珠很清楚地看到對面女子的容貌。
沒有夜色的掩蓋,沒有面紗的遮攔,猛然看到那張語與其說醜陋不如說畸形的臉,甄珠也難免愣了一下。
但是,也只是愣了一下而已。
相比起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她的見識都更寬廣,見過的形形色色的人也更多,無論什麽長相、身材、癖好、膚色、性向,現代多元性社會的包容性是遠遠強于古代的,甄珠從小被教育不要以貌取人,留學歐洲後,所處的環境和圈層更是有着形形色色的怪人。
天性也好,後天的教育和環境熏陶也好,甄珠能夠冷靜理智地以平常心看待任何與自己不同的人,不會随便置喙、評價和好奇他人。
包容他人與自己的不同,不以異樣的眼光審視他人,這也是甄珠的認知裏,為人處世最基本的禮儀。
所以,一瞬間的怔愣過之後,她的目光和神色很快又恢複了正常,不帶一絲異樣,沒有恐懼,沒有厭惡,沒有好奇,更沒有看似善良卻最刺痛人心的憐憫和同情。
她看着對方,就像看着一個普普通通的、正常的人。
甄珠看着崔珍娘的時候,崔珍娘也在看着她。
哪怕已經從崔大口中得知這個女子的許多信息,得知她有着無比的美貌,真正見到時,崔珍娘仍舊忍不住晃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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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女子穿着家常的衣衫,頭發松松在後面紮成一束,渾身幾乎毫無飾物,勻淨白皙的面上更是未着脂粉,素面朝天地坦蕩見人。
在崔珍娘所受的教育中,這樣的裝束打扮,用來見客可以說是相當失禮的。
然而,這個女子卻完全不會給人這樣的感覺。
她大大的眼睛明亮動人,小巧的嘴唇柔軟紅潤,纖秾合度的身子不胖不瘦,即便穿着簡單的衣物,即便沒有脂粉釵環裝飾,也絲毫不讓人覺得敷衍失禮。
因為,長成這幅模樣,冗餘的裝飾恐怕只會平白污了她的美麗吧。
真是個美人啊,甚至比當年的京城第一美人林嫣更美。
林嫣的美只在臉,這個女子,卻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美。
怪不得清郎喜歡她呢……
崔珍娘緊緊盯着對方,然後便見那女子在看清她面容的一瞬間,如幾乎所有人一樣,露出愣怔的表情。
可是,那愣怔只是一瞬即逝,對面女子的神情很快恢複了平靜,然後用那種毫無異樣的,仿佛她看得只是一個普通人的目光看着自己。
被這樣的目光看着,崔珍娘小小的眼珠呆了下。
片刻後,她眨了眨眼,按着最标準最無懈可擊的姿勢,向甄珠行了福禮,瘦弱的身子彎下時,仿佛風一吹便會折斷的幹枯的葦草。
她彎着腰,聲音細弱,裏面含着十分的歉疚和不安:“甄姑娘,很抱歉冒昧登門,我……是清郎、方朝清的妻子,我姓崔,小名珍娘。”
看着那瘦削如骨的身子朝自己行禮,甄珠忙扶起她,讓她坐下:“方夫人請坐。”又揚起笑,對那明顯局促不安的女子道:“我叫甄珠。”
看着她的笑容,崔珍娘又呆了一下。
終于寒暄過後,兩人分別坐下,甄珠便詢問起對方來意。
她詢問的話聲一落,便見對面的女人紅了眼圈,裂成四瓣的嘴像脫了水的魚,急促地一張一合,整個身子也都顫抖起來。
甄珠吓了一跳,連忙站起來,還未來得及做什麽,便聽“噗通”一聲,對面的女子竟然朝她跪了下來!
完全沒有預料到對方會是這樣的反應,又是第一次被人跪,甄珠頓時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下後,趕忙上前,想要扶崔珍娘起來。
然而崔珍娘卻推拒着不願起身。
“不、甄姑娘,您讓我跪着吧,我、我……”她強忍着顫抖說着,眼裏淚珠在打轉,随即說出一句叫甄珠愣在當場的話;
“我請您、請您幫幫我相公!”
甄珠眼睛眨了眨,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後,瞬間蹙起眉頭,問道:“方夫人,您的話什麽意思?方老板怎麽了?”說着又要拉崔珍娘起來。
崔珍娘瘦弱的身子終究還是抵擋不住甄珠的力量,被拉了起來,強制按在椅子上。
她顫抖着,一句一頓地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幾天前,相公的鋪子來了幾個客人……”
從計都的屬下造訪悅心堂開始,崔珍娘将這幾日發生的事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那些方朝清隐瞞着甄珠的事,比如所謂客人根本不是什麽普通客人,而是權勢滔天的計太師,又比如所謂貴人更不是什麽普通貴人,而是一國太後。
而在選擇拒絕計都,拒絕太後的征召,隐瞞“風月庵主人”的身份之後,不出意料的,方朝清遭受了極大的壓力。
在絕對的權勢壓迫下,任憑他再怎麽智計百出,想出再多拒絕的借口,似乎也不過多拖延幾天罷了。
“……相公已經被太師逼地沒有辦法了,悅心堂被計太師的手下守着,來往的客人都被吓唬走,官府三天兩頭上門刁難,相公這幾天一直愁眉不展,我再也沒有見過他笑了……”
“……我怕、我怕相公再繼續硬撐下去,太師會使出更多手段。聽說那計太師以前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敢違抗他的都被他殺死了,相公若還是、還是……”
說着說着,崔珍娘便哀哀地哭泣起來。
“甄姑娘,我知道,相公為您瞞着身份,定然是不願為富貴折腰,可是……相公又何其無辜……”
她擡頭看着甄珠,盛滿淚水的、小小的綠豆一樣的眼睛裏,毫不隐藏着心底的擔憂和哀求,像被逼上末路一般,而甄珠就是她唯一的救贖。
“甄姑娘,我求求您……”
……
從崔珍娘一開口說出所謂為貴人畫像的真相,甄珠便一直愣着沒有開口。
還未從方朝清竟然騙了自己的震驚中回神,便又聽到他這幾日的遭遇。
面前的崔珍娘哀哀地訴說着,從眼神到肢體,無一處不在卑微地向她哀求着,哪怕那張臉再怎麽畸形恐怖,但人的情緒是騙不了人的,面前這個貌醜到極點的女子,也不過是個為丈夫擔憂不已的普通女人。
甚至因為她那醜陋的容貌,才愈發顯得她更加卑微和弱勢。
任何稍有憐憫之心的人被她這樣祈求着,都難以拒絕她的請求。
甄珠眨了眨眼,見對面的女子還在哭,嘆了一口氣,拿出一方幹淨的手帕,遞到她暗黃枯瘦、被眼淚染地濡濕的手中。
“方夫人,別哭了。”甄珠輕聲道,眼神溫柔,帶着撫慰人心的微笑。
“我答應您。”
“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
答應她,卻不是因為她哭地多麽可憐,姿态多麽卑微,只是因為甄珠覺得這是自己應該做的。
方朝清為了幫她而陷入困境,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在知道真相後,還若無其事地獨善其身。
她不喜歡麻煩,不喜歡複雜的局面,但真遇到了,也不會逃避。
目的達成,崔珍娘很快便離開了。
離開前,她請求甄珠不要将自己來過的事告訴方朝清。
“……甄姑娘,相公讓我不要把你的消息告訴別人,我也答應了他,可是……我實在忍不住了,才違背了他的意思……”
“所以,雖然很冒昧,但還是請求您,不要讓相公知道,是我告訴您的,相公知道了,會生我的氣的,以後也不會再告訴我任何事了……”
她瑟瑟發抖着,沒有隐瞞自己是瞞着方朝清來找她的事,卻又顯然極為擔心方朝清知道事實後的後果,所以哀哀地請求着,奢望甄珠能可憐她,答應她的請求。
而甄珠自然是答應了的。
“您放心,方夫人。是我自己發現的,與您無關。您不是說計太師的手下圍住了悅心堂麽,那麽,我偶然發現真相,也是十分正常的吧。”
她語調輕柔地安撫着崔珍娘,明亮的眼睛溫柔而寧靜。
崔珍娘感激涕零地拜謝後離開,一出大門,便再度蒙上面紗,垂着頭登上一輛沒有任何标記的馬車,匆匆地離去。
看着她離去的背影,甄珠嘆息着轉身。
崔珍娘的可憐與卑微她都看在眼裏,但那都與她無關,但她仍舊慶幸崔珍娘告訴了她實情。
如果方朝清真的為了保護她而承受着壓力的話,她的選擇必然就要改變了。
回到書房,看着給阿朗寫了一半的信,甄珠将信紙收了起來。
或許,這下真的要去京城了。
——
馬車上,崔珍娘愣愣地倚着車廂一言不發,崔媽媽陪她一起坐在車廂裏,見她這副模樣,着急地問道:“小姐,那女人沒答應?”
崔珍娘眼珠轉了轉,旋即輕輕搖了頭。
崔媽媽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氣,旋即惡狠狠地道:“哼,算她識相!”
崔珍娘依舊不說話。
崔媽媽又讨好地道:“小姐啊,您還是心太軟,這種勾搭人家爺們兒的賤蹄子,您竟然還給她臉面,依老奴看,就該好好收拾收拾她!打從一開始,要麽亂棍打死,要麽劃了她那張漂亮臉蛋兒,賣到窯子裏去,看她還拿什麽勾引姑爺!”
“反正她一個沒親沒故的單身女人,收拾她還不跟收拾個小貓小狗似的?”
崔媽媽愈發覺得自己說地極有道理,臉上不由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來,肥胖發皺的臉愈發顯得庸俗不堪。
崔珍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光裏有些嫌棄。
崔媽媽猶自不覺,又繼續念念叨叨着,越說越氣似的,從罵甄珠怎麽折磨甄珠,到怎麽折磨怎麽收拾自個兒丈夫在外頭那些狐媚子。
“小姐,我跟您說,這些賤蹄子就是欠收拾!看到個有點兒錢平頭正臉的爺們兒,就恨不得脫光了衣裳巴上去,尤其那些窯子裏出身的,那可真是一點兒臉面都不要的,你要是手段不狠,她們就爬你頭上!”
“我家那死鬼,當年在瞞着我在外頭養的幾個小婦,一個比一個猖狂,可最後咋地?還不是被我全收拾地服服帖帖的,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後來跟着您離開京城,全被我一個個地發賣了!我家那死鬼,往後也都老老實實地,別提多聽話了!”
提起當年的威風戰績,她愈發得意起來,老臉亢奮地通紅,仿佛打了勝仗的大将軍似的。
崔珍娘忽然輕笑了一聲。
“崔媽媽。”她叫道。
“哎,小姐。”崔媽媽忙不疊地應聲。
崔珍娘眼裏帶着淡淡笑意:“我記得,前幾年剛到洛城,您丈夫不還包了個戲子?您還為此跑到人家戲班鬧?”
崔媽媽一愣,頓時老臉一紅,旋即又忍着臉紅,一臉不在意地揮揮手道:“嗐,好幾年前的事兒了!如今他可老實了,玩心收了,外頭沒一個女人!”
崔珍娘笑意未收,只是淡笑變成諷笑。
玩心收了?是玩不動了吧。
她把身子倚在車廂上,眼睛半閉着,不再說話。
身子真是越來越不行了,只是出來這一趟,做一場半真半假的戲,便叫她渾身骨頭都酸痛無力。
似乎是為了找了方才的面子,崔媽媽又反反複複地說着方才那些話,又想出許多種法子,教崔珍娘怎麽收拾如甄珠那般“勾引爺們兒的賤蹄子”。
她粗嘎的聲音像只老母雞一樣,偏偏還一直不停地說,說地崔珍娘眉頭大皺,睜開了眼。
“崔媽媽。”她叫道。
崔媽媽立刻停止說話,臉上扯起笑應聲:“哎!”
崔珍娘輕聲道:“你知道,為什麽你丈夫在外頭不停有女人,而我的清郎卻沒有麽?”
雖然崔媽媽一口一個甄珠“賤蹄子”,但她們兩個都十分清楚,方朝清和甄珠相識以來,或許雙方真的彼此有些意思,卻絕對沒有任何實際上的越軌行為。
在崔媽媽嘴裏,方朝清自然也是清清白白毫無差錯的,全都是甄珠不要臉勾引姑爺。
所以,說方朝清在外面沒女人,自然也是行得通的。
但,怎麽突然這麽問?
崔媽媽心裏打了個突,忐忑地看向崔珍娘。
然後,便見崔珍娘微笑對她道:
“因為,我沒你蠢啊。”
崔媽媽“啊”地一聲,眼睛大睜,嘴巴大張。
這樣子,顯得更蠢了。
崔珍娘不耐煩看她這副蠢樣子,再度閉上了眼,只是手卻不由探進袖子,摸到那方藏在袖子裏的手帕。
絲滑的素色手帕,正是方才在甄家,甄珠安慰哭泣的她時遞過來的那一張。
因為沾了她的淚水,手帕有些黏糊糊的,可是,她卻沒有出了門便把它扔掉,反而下意識地放進了袖子裏。
腦海中浮現出那女子的面容,明亮的眼,挺翹的鼻,紅潤的唇……那五官美麗地驚人,尤其那雙眼睛。
仿佛盛滿了和暖的春光,溫柔又寧靜,看着她的眼神,沒有一絲異樣的情緒,仿佛看着的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人。
就好像當年,初見她時的清郎一樣。
真是叫人喜歡啊……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害她啊。
想要抓牢男人的心,最蠢的法子就是對付男人外頭的女人,如崔媽媽這般,就算她對付得了一個、兩個、三個乃至更多個女人,她還能殺光賣光所有的女人麽?
貓兒偷腥,不會因為你把門外頭小河裏的魚都撈光了殺淨了就不再偷腥。
問題本來就不出在魚上,而是出在貓兒上。
要麽換只貓,要麽把那只偷腥的貓兒牢牢地綁在身邊,它才能不偷腥。
她一直牢牢地綁着清郎,叫他哪怕美人投懷送抱也能坐懷不亂。
所以她從不用像蠢透了的崔媽媽一樣,去對付外頭的魚。
可是,這次,不一樣了啊……
清郎竟然為了她連自身的安危都不顧了,失了心一樣地護着她。
叫她怎麽忍受。
沒辦法放棄清郎啊,放棄了她要哪兒去找更好的人呢?
所以……
她摸着絲滑的手帕,醜陋畸形的臉上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真是對不起吶。
——雖然你那麽叫人喜歡,卻也只能麻煩你離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