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保護
喊過那一聲後,甄珠便遠遠地、細細地打量着阿朗。
哪怕已經知道那就是阿朗,她卻仍是有些不敢認。
十七八歲正是抽條的年紀,不過一年未見,少年已經比離開時高了一個頭,比許多成年男子都還要猛一截,肌肉也比離開時多了些,雖還是修長的少年身材,卻再不會讓人感覺瘦弱,反而每一寸肌肉都充滿了力量。
那張被疤痕破壞的臉也徹底長開了,雖然疤痕還在,但仍看得出疤痕下清秀的眉眼和分明的輪廓,這使得少年的臉乍看猙獰兇惡,細看卻能發現那疤痕之下的青澀和腼腆。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走過來時,右腳一點都不跛。
他沒有收斂步子,就像平常人一樣走路,甚至因為腿長,每一步都還邁地比旁邊的管事長了幾乎一半的距離,但盡管如此,甄珠也沒有看出他的腳有任何微跛的跡象。
真好。
甄珠嘴角噙笑,眼裏滿滿的都是歡喜。
而那被她叫地愣住的少年,在愣了一瞬之後,旋即便邁開長腿,幾乎跑一樣地,幾步就把原本在前面帶路的孫管事落在後面。
“喂,不許亂跑!”孫管事急地喊道。
然而少年哪裏還聽得進他的話。
不算太遠的距離,不過幾瞬間便被輕松邁過,一直到了甄珠身前幾步遠,眼看少年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倒是要直直上來把人抱住的架勢,甄珠身邊的芙蕖等幾個丫頭終于反應過來,錯步擋在了甄珠身前。
少年的腳步不得不猛地停下。
芙蕖柳眉倒豎,呵斥道:“退後!這裏是太師府後院,不得無禮!”後面的孫管事也終于氣喘籲籲地跟上來,狠狠瞪了阿朗一眼。
甄珠皺眉,對芙蕖道:“芙蕖,這是我的弟弟。”
芙蕖笑地溫柔,話說地卻堅決:“姑娘,便是姐弟,也要講規矩的,更何況——”她打量着阿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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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與您不是親姐弟吧。”
阿朗愣愣地站着,那面容,與甄珠沒有一點相似。
甄珠仍皺着眉,只是見芙蕖一臉正氣的樣子,不由無奈地搖搖頭,揮揮手,“那你們退後一些。”
這下,芙蕖沒有再反駁,聽話退下,但卻只是後退幾步而已,仍舊能把兩人說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甄珠不太滿意,但也無心再跟她扯皮了,畢竟,相比起跟芙蕖扯皮,她現在更想好好跟阿朗說話。
她看向阿朗,嘴角露出溫柔的笑,再次叫出他的名字:“阿朗。”
再次清晰地聽她叫自己的名字,阿朗眼眶一紅。
“姐姐。”他低聲叫道,眼睛更紅了。
見狀,甄珠也有些感嘆,只是她的情緒遠不像阿朗那般激烈,便仍舊只微笑着,又看着即便站在亭子下面,他依舊比她高一些的個子,感慨道:“阿朗,你長高了好多。”
聞言,阿朗像是被誇獎了一樣,臉頰也微微紅了起來,然後重重地點頭:“嗯。”
這一年裏,他每日都好好吃飯,勤練武藝,才長成現在這樣。
甄珠笑,又看向他的右腳,問:“腳完全好了麽?”
阿朗又點了點頭,擡起腳,原地走了一圈,甚至還做了幾個踢腿的動作讓甄珠看。
果然看不出一絲曾經跛腳的痕跡。
甄珠心裏高興,只是想起這是計太師讓人給治好的,心裏感覺便又有些複雜。
阿朗演示完了,看見甄珠帶着笑看着他,便高興地想走到她身邊。
然而,剛一靠近甄珠三步遠,還要往前走,芙蕖虎視眈眈的目光便射過來。旁邊的孫管事也投來瞪視的目光。
阿朗不由停下了腳步,站在離甄珠三步遠的位置,有些局促地站立着。
因為亭子高,這樣的距離,這樣的場合,就好像主人召見下人一般。
甄珠蹙眉,向阿朗招招手。
“阿朗,進來,坐這裏。”
她指了指亭子裏的石凳,讓他和自己面對面坐着。
如此,雖然還有距離,但總算能夠平等的對話,沒有了如同階級差距般的存在。
阿朗雙眼一亮,擡腳就要進來,芙蕖見了,卻突然上前,欲要阻攔。
甄珠終于不耐地冷下臉。
“芙蕖姑娘,”她冷聲叫道,一下子讓芙蕖頓下了腳步。
芙蕖望向她,就見她神情冷然地看着自己:“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并非太師姬妾,便是見誰,也不适用太師姬妾見外男的規矩。”
“太師吩咐了你盡量滿足我的要求了吧?既如此,你便只做丫鬟該做的事便好。”
她又看向孫管事:“今日之事,待太師回府,我自會向太師說明,芙蕖姑娘和孫管事也盡管看,盡管向太師禀報,不論有什麽後果,俱是我一人承擔,無需芙蕖姑娘和孫管事擔憂。”
她一字一字地說着,聲音并不大,語調也不快,然而那雙眼睛定定地看着人,叫孫管事和芙蕖都愣在當場,芙蕖的雙腳也無法再向前邁出一步。
甄珠性子一向溫和,少有冷臉發怒的時候,便連與人争執都很少有,加上五官柔和妩媚,看上去便讓人覺得性子軟,好拿捏。
但這并不意味着她不會發怒,不會生氣。
說完這些話,甄珠便不管芙蕖,目光轉向阿朗,臉上神情恢複了原樣,只是語氣依舊堅定。
“阿朗,進來。”她說道。
阿朗聽話地走進來,坐下,看着對面甄珠的面孔,腦子裏卻還有些愣愣的。
事實上,方才她那模樣,不止芙蕖沒見過,他也沒有見過。
冰冷的,堅硬的,沒有一絲柔軟,一點也不嬌柔。
不像平日嬌花一樣的她,反而像棵大樹一樣,将他擋在身後,為他遮去風雨。
她在……保護他。
“阿朗?”甄珠有些疑惑地喚了聲。
阿朗擡頭,看着她那不知為何刻意用脂粉掩飾地不如平日耀眼的容貌,胸口同時湧動着一股暖流和疼痛。
“我沒事,姐姐。”他壓下心裏所有的思緒。
“我只是……”,他微微抿起嘴角,見面以來第一次露出笑容,笑地兩邊臉頰上的酒窩清晰可見,“……見到你,太高興了。”
甄珠失笑:“傻孩子。”
阿朗皺眉:“姐姐,我不是孩子了。”
甄珠看着他,旋即認真地點頭:“嗯,阿朗的确不是小孩子了。”看着他即便坐下也比自己高了許多的身軀,和那張已經長開的臉,的确已經無法将眼前的少年當成小孩子了啊。
只看外表,他甚至比阿圓還顯得更成熟一些。
當然,就算是比心理,搞不好也還是阿朗更成熟一些。
甄珠默默在心裏吐了個槽。
阿朗自然不知道甄珠此時心裏想什麽,只是聽到她說自己不是小孩,便不由又抿起了唇,臉上的酒窩更深了些。
甄珠微笑:“阿朗,跟我說說你來京城後的事吧……”
雖然每次寄信,阿朗都寫地長長的一封,将京城所欲所見都細致地寫給她看,但寫地再細致,也終究不如聽當事人當面說更直觀,更何況,有些事信裏也說不清楚。
尤其是她原本并未太在意阿朗是如何得了計太師青眼的,但在知道了原身珍珠與計太師的瓜葛,且親身體驗到計太師是怎樣一個人後,便想要了解地更多一些了。
阿朗點頭,巨細無遺地述說起來。
從離開洛城路上的遭遇,到考武舉失敗,到镖局生活的不易,到與人争執将人打傷卻機緣巧合被計太師看中救下……
聽到他說與镖局的人發生争執後打架,甄珠不由皺眉,略微遲疑了下還是問道:“阿朗,能告訴我,為什麽跟那人發生争執麽?”
這事他之前寫信時就說過,但當時便只是一筆帶過,并未細說,後來甄珠寫回信,想着事情已經過去那麽久了,便也沒再問他。但現在面對面地,她便忍不住問了。
雖然那件事最後是因禍得福了,但若是沒有計太師出現,阿朗的結果會是怎樣呢?他一個人在京城無親無靠,将人打傷後,很大可能是會面臨牢獄之災,而那對他的打擊将是巨大的。
聽到甄珠發問,阿朗愣了下,随即微紅着臉,小聲卻又忿忿地道:“那人偷看我的信……”
镖局管吃管住,但房間并不充裕,都是幾人甚至十幾人一間房,所以镖局的學徒們幾乎沒有什麽隐私可言。但阿朗卻将有關甄珠的一切,尤其是來往信件都收地好好地,不許任何人看,寫信時也躲着人,一有人靠近就将信收起來。
結果,他不想讓人看,那人卻偏偏手賤,将甄珠寫給他的信,他寫了一半還未寄出的信,都被那人當稀奇似的翻出來,還當衆大聲地念出來,還做出種種怪樣子,引得衆人發笑。
阿朗冷哼一聲:“他說是跟我開玩笑,說我若在意便不是男人。”
他又看向甄珠:“姐姐,你覺得我該在意麽?”
甄珠點頭:“當然該在意,這跟是不是男人沒有關系。”
阿朗剛剛繃起的臉便忍不住笑了,點點頭:“嗯,我跟姐姐想的一樣,若是不在意才是男人,那這男人不做也罷。”
但甄珠卻又搖了搖頭,道:“那你也不該當場發作啊,忘了我怎麽教你的了?實力未濟的時候,保全自身才是最重要的。”
這也是她最擔心阿朗的,他其實是個心思很簡單的人,又執拗,缺乏圓滑的處事方式,很容易一根筋地一條道走到黑,而在他擁有了武力之後,一條道走到黑的結果很可能就是傷人傷己,所以從何山那件事開始,她就試圖教他處事更圓滑,更容忍一些。
“我沒有發作。”清郎的、還帶着些小得意的少年聲音忽然響起。
甄珠擡頭,就見阿朗定定地、帶着點邀功性質地看着她,重複道:“姐姐,我沒有當場發作。”
他當時的确差點當場發作,甚至冷了臉,将氣氛搞地很僵,但他還有理智,知道當時動手的話自己一定讨不了好,所以他忍着沒有動手,只是從此遠離了那人,不再給那人好臉色。
但即便如此,那人卻似乎認為阿朗這樣的反應也過分了,之後幾次三番地挑釁阿朗,與阿朗作對,最後一次甚至偷了阿朗的信,将信全扔了。
一次兩次三次,阿朗不可能一直容忍下去。
所以最後,他沒有再忍,設計将那人引到一個無人的暗巷,自己卻連面都沒露,将那人套上麻袋狠揍了一頓。
本來這裏應該一切順利的,但那人雖然沒證據,卻不知是認定了是阿朗揍了他,還是只是想找一個出氣筒,最後竟然糾集了十來個人,将他堵在巷子裏圍着打。
阿朗功夫雖好,但雙拳難敵四手,不一會兒便落了下風,可他不服輸,任是被打地多狠,被那人怎樣威逼着下跪求饒就放過他,他都憑着一股狠勁兒一直撐下去,最後他渾身是傷,無一處不痛,卻打趴下對方七八個人,只剩最後兩三個人時,對方都被他的狠勁兒弄怕了。
“我問他們還有誰想打,他們都不敢說話,然後那時候——”阿朗看了眼甄珠,頓了下,“太師出現了。”
那時他其實已經完全沒有了力氣,全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在叫嚣着痛,但他硬撐着,用兇狠的眼光狠狠瞪着那些人,反而叫對方不敢上前。
正在那時,計都出現了。
那時候,阿朗還不知道對方是位高權重的高官,只看見一個異常高大魁梧的男人突然出現,拍着手,哈哈大笑着,渾然無視對方那幾人。
對方想要阻攔,卻被他一只腳便踢出老遠。
“好小子,有股狠勁兒!”他拍着阿朗的肩膀,将阿朗本就顫巍巍的身子拍地一晃,勉力維持着才沒摔倒。
他又大笑起來,笑地旁若無人,聲如洪鐘。
後面那被踢飛的人趁機想要偷襲他,他卻腦後長了眼似的,倏地轉身,這次卻是“咔擦”一聲,力道之大,竟将那人腿骨生生踢斷。
“然後他問我,要不要跟着他……”阿朗說着。
後面的事便不用說了,甄珠在信裏都已經了解到了。
甄珠舒了一口氣,沒想到這事還有那麽多波折,而且,最後的被圍堵,也的确怪不得阿朗不謹慎不忍耐,畢竟那人不講證據只憑感覺行事,是誰都意料不到的。
“我當時沒有發作,我一直記得你的話。”阿朗看着甄珠,認真地道。
她的話,他一直都有好好記着。
甄珠愣了下,随即笑了,也不管旁邊芙蕖的臉色如何,伸出右手。
阿朗臉有些紅,卻低下了頭。
她的手便摸在了他頭上。
“嗯,阿朗做的對。”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