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後門
近幾日豔陽高照，萬裏晴空，不似前些天的雨僝雲僽。
修築河堤和造溝渠引水灌溉農田的工程進展得很順利，游子意在下游着人桑種耕田，時不時回首望向上游。
江逐月得空就往荷縣趕，掄起袖子朝田裏跑，搶了他的踏犁，一聲不吭地幹活兒。
游子意站在一旁道：“江逐月，你們大理寺的人都不忙嗎？整日往我這裏跑做甚？”
江逐月道：“我給你鋤完就走。”說着，又朝他瞄了一眼，“你知道下月裏就要春考了罷？”
“唔，這麽快，都三月了啊。”游子意道，“今年禮部設考，考完了再由陛下審考殿試，這跟你大理寺有什麽關系？”
“你還是別說，就是有關系。”江逐月刨坑，從他手裏抓了一把種子丢進去，“下邊兒考生偷傳，說今年考題不是陛下出題，而是轉交給翰林院了。”
“嗯，翰林院出題怎麽了？”
“如今宰政空缺，就由翰林院出題，你覺得翰林院誰來出題合适？”
游子意眨眨眼：“莫不是紀問大人來出題？”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罷。”
“我明白了，學子苦讀數十載，懷抱宏圖大志，沒曾想給自己出考題的人是個沒聽說過的人物，所以，就有些不服氣？”
江逐月點頭：“沒錯！就是這樣，于是也不知是從哪裏傳得沸沸揚揚，京都整個書院和學堂都在鬧。讀書人，你也知道啊，總覺得自己肚子裏有點兒墨水味就有些清高自傲。鬧得砸了文禮書院，還去衙門敲抱鼓，要一個說法。”
京都鬧得是有點不可開交，他遠在荷縣，一心只在治水修田上，根本沒心思去管京都發生了什麽事。
聽江逐月一說，倒是給他逗樂了。
“就這點兒事兒？人呢？都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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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逐月道：“那兒呢！這不是還有金人使臣在京都麽，不知道怎麽回事就給人家住的驿館投了一把火，整個驿館全燒了。陛下生氣了，不僅全都抓起來了，還關去了刑獄。可那些學生更來勁兒了，說什麽學子不堪受辱，陛下只護着外臣，傷了他們的心還關他們。鬧着呢，眼下就讓陛下趕緊将宰政的位置補上，要出題也得是中書令。”
中書令，游子意嘆口氣，想着那天皇帝對他說的那番話，皺眉道：“然後呢？你們刑獄裏關的全是書生？”這事情乍一看很複雜，其實想一想便知道是何意圖了，“陛下這麽做也是沒辦法了，他把鬧事兒的書生關起來，就是為了告誡他們，別讓人給利用了毀了自己的前途。如今只說關，沒說其它別的？”
江逐月道：“沒說，只說關着。”
游子意道：“這事情是沖着中書令去的，跟誰出題沒關系。陛下讓紀大人出題，心裏想必有了想法。燒金人使臣驿館的，也不一定是書生，可能是兩撥人。你回去帶人再去驿館查一查，許是有人想借此次科考做文章。”
“什麽意思？”江逐月站起來，“不是書生為了洩憤燒了驿館？”
游子意吹了吹手裏的種子，眉頭一皺啧了聲：“你是怎麽當上大理寺少卿的？你家走後門嗎？”
“我！我沒啊！”江逐月頓了聲。
“你還不明白嗎？陛下讓紀大人出考題，一是宰政的位置一直空缺着，而朝中能坐上這個位置的人一定不能參與任何黨争派別，門下和中書自然對立，你爹…”，游子意咳嗽一聲，“江大人貴為參知政事輔佐陛下到現在多久了，還只是個副政。禦史中丞你了解嗎？看不出來他對江大人有多忠心嗎？再者，陛下現在還未有子嗣，等有了朝廷又是另一番景象。說簡單點兒就是，陛下想讓紀大人坐那個位置，而有人不想讓紀大人坐，所以借題發揮，借考生們的嘴和手去打壓紀問，順帶着逼迫皇帝趕緊設立中書令。”
江逐月恍然大悟，沉思了一會兒擡頭道：“那我把我爹也抓進去？”
游子意嘴角抽搐，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無語道：“你比我還孝順。”
“那該如何？我可不想管他們那些争來争去有的沒的，在我這裏，我只管你過得好不好，只想看你！”江逐月急道，“我也管不了那麽多，至少你，我還能…”
“還能什麽？”游子意道，“你可別說你還能護得住我？”
話畢，江逐月沒聲了，底氣突然就沒了。他原來是護不住游子意的，前些日王相彈劾他，他都沒能第一個站出來護他。換做是喬倬言，他每一回，無論何時何地，總是第一個站出來的。
如此一對比，他有些被問住了，攥緊拳頭，繃直了身體，死死咬着牙。
游子意擡眸，欣然一笑：“江逐月。”他在他耳旁敲了敲，“你做得已經夠好了，從小到大，你無時無刻都會擋在我的前面，有人欺負我，你幫我揍他們，有人罵我，你就罵回去。我一直都知道的，所以，你不要胡思亂想。他們有他們的選擇，你的選擇，只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不必為旁人煩惱，我們不都為了一個目标嗎？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更重要。”
他繼續道：“你還記得你做官的第一天給我說了什麽話嗎？我問你什麽是為官之道，你說，在其位，謀其政。盡心盡責，無愧于自己。我那個時候就覺得，你啊，肯定能做好的。”
說罷，江逐月眼眸顫動，呼吸絮亂結巴道：“子意，你總能安慰我。我明明，沒那麽好的。我知曉我爹一直想坐那個位置，總是針對你和中書侍郎，我怕萬一有一天…”
“逐月，不必說了。萬一真的有那麽一天，我還是會相信你。”
江逐月怔住，重重地嘆口氣，随即逞強笑了笑道：“子意，我還是把我爹抓起來罷。”
游子意丢下種子，搶了他手中的踏犁道：“趕緊回去罷，陛下自有打算，你只管看好那群考生在刑獄別出什麽事兒就行。眼下最該安撫的，應該是金人使臣。陛下還怪不到江大人頭上，也沒有證據表明那就是你爹做的。國家大事，江大人是有分寸的。”
江崇峰再怎麽想坐那個位置，也不會拿使臣的性命來威逼皇帝，這樣做太冒險了。
江逐月颔首，心裏才踏實了，“那我回去了，你在這裏好好照顧自己。”
“天塌了還有紀大人在前頭擋着，我怕什麽！”游子意嬉笑一聲，挑眉道。
又是紀問，江逐月見游子意臉上挂笑，提起他時倒是跟某人一樣，不由問了句：“聽說喬倬言給你留了東西，什麽啊？”
那笑容停頓下來，再次擡頭望着江逐月時，眼中多了幾分痛苦。江逐月頓時覺得自己說錯了話，立馬走近他握住游子意的臂膀道：“子意，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對不起。”
一方面，他見游子意臉上的表情便知道他還喜歡着喬倬言，另一方面他害怕游子意會喜歡上別的人，兩種念頭加在一起，讓他既不快又悶得發慌。
在看見他那一瞬間露出來的痛苦的神色後，他病态一般的覺得緩了一口氣。
游子意心裏的那個人，只有喬倬言。
倆人的分別不是很愉快，江逐月說錯了話，走的時候沒精打采的。
紀驚風從上游下來時，正好撞見了他，對于江逐月來說，他隐約覺得，紀驚風成了他心中最大的不安因素。
他也許是個，恐怖的存在。
游子意換了一副嘴臉，瞅着紀驚風的臉笑道：“上頭忙完了？”
紀驚風點頭嗯了聲。
游子意道：“不回驿站，來這裏做什麽？”
紀驚風接過他手中的種子：“接你回去。”
“哦。”游子意跟在他身後伸了個懶腰，“紀大人真閑吶！”
回去後倆人一起用了晚膳，紀驚風把剩下的圖紙，包括治水方法，以及會出現什麽問題，如何補救的措施說給了游子意聽。游子意邊聽邊夾菜，筷子很少碰到盤子，他的吃相極其優雅。
紀驚風覺着，這人吃飯的模樣好看啊！
又待了小半個月，紀驚風說工期進展不錯，可以交給監察禦史魏萍了，要回京都去了。
游子意翻着書在一旁點頭道：“回罷。”
紀驚風看着他手中的《農書》，問道：“你覺得今年不考策論，考桑種如何？”
桑種？游子意停下翻書的手道：“有何說法？”
“往年不是考詩詞歌賦就是經義，而民以食為天，農桑養育一代又一代人，無論是高高在上的陛下，皇宮貴族，王孫公子，還是說邊關打仗的将士，可見糧食何其重要。不如加上農桑，經商，讓廣大學子各抒己見。從前策觀其才，會作策論，治國方略，才得以重任，我覺得更應該實地勘察地方民情，網羅天下之英隽。”
游子意聽完翻了一頁，沒出聲。
紀驚風等着他說話，視線一直落在他被書擋着的臉上。
忽地，游子意合上書，笑起來道：“哎呀哎呀，我終于知道為什麽陛下讓你出考題了。紀大人果真學識淵博，殚見洽聞！”靠近他挑眼一笑，“就是不知道紀大人能給我開個後門兒嗎？”
“什麽後門兒？”
游子意道：“我重新再考一次，當個狀元郎什麽的，光宗耀祖！”
紀驚風哼笑道：“游大人當年科考幾榜啊？”
他邪氣地勾了嘴角，眼神魅惑，直直盯向紀驚風，柔聲道：“沒考過，開後門兒進去的。”說罷，扯了自己的寬袖，“他們說我沉湎淫逸，用屁股換的官職。”
紀驚風頓了頓：“可我明明聽說，那年是你自己不要的狀元郎。”
淨胡扯！游子意老沒正經了。
“哦，被你發現了。”
“子意。”紀驚風從他手上抽出《農書》問道，“一起回京都嗎？”
游子意壞笑：“怎麽？你要給我開後門兒啊？”
“我走了，你一個人在這兒，會孤獨的。”
驀地，他沒說話。而後站起來走出了門，拂袖一揮，聲音悵然道：“我才不會呢！”游子意出門了，外頭吃酒去了，去哪兒閑逛，自然是喬倬言待過的地方。
紀驚風坐了半響，擡腳跟了上去，游子意在前頭望着風景，看流水潺潺，看春意闌珊，看即将到來的落日。紀驚風站在不遠處盯着他的背影，回想起喬倬言的那句話。
如果你想他的話，一定要親口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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