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彈劾
他走的時候大約天剛亮。
紀驚風趴在床沿睡着了,游子意将自己的外袍給他披上了,其實那衣裳也不是他自己的,于是只穿了件中袍就在大街上亂晃。
一些姑娘小姐的看見他臉唰地就紅了,他倒是走得大方,笑得跟個放浪形骸的混世魔王似的。
果然,他在街上引人注目引起騷亂的事情就傳到了皇宮。禦史臺上奏疏彈劾游子意,說他纨绔放縱,蔑視綱紀。行為舉止有失偏頗,壞了朝廷風氣。
這幾日正逢金人進貢,倭國使者派遣高僧來潛修,于國而言,是非常時刻。眼下游子意在京都大街這一現身,怕是讓剛來的使臣以為朝廷官員都是這等浪蕩淫|賤之人。
禦史中丞王相有言直谏,是個直腸子,也不管游不疾的面子,逮着人就是不放。他寫的谏書最多,罪名也最重。
但衆人皆知,工部尚書喬倬言才剛下葬,外頭瘋言瘋語的也聽了許多。往日王相揪着游子意不放的時候,都是喬倬言在前頭替他擋了的。
皇帝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所以那時候還算護得住他,而今喬倬言走了,朝中幫他說話的也只有江逐月了。
可江逐月剛想擡腳出去幫游子意說情,他爹的眼神就從前頭望了過來,總是告誡他,他大哥在外征戰,生死全捏在別人手裏。說好聽點兒是正二品風光旖旎的大将軍,可功高蓋主,皇帝不怕打敗仗,怕的是臣強主弱。特別是這幾年,他大哥的品階升到正二品的時候,把日子過得才叫如芒在背,在外提防敵軍偷襲,在內恐懼那個讓人捉摸不透心思的皇帝。
江崇峰的位置也坐得高,就怕站得越高摔得就越狠。
何況他就是看不慣游子意的德性,又遇禦史中丞起書彈劾他,巴不得在一旁看戲。
如今,是再也沒有人能幫他擋擋了。
何重闕想吱聲,被一旁的正奉大夫攔住,說他馬上就要告老還鄉了,何必去惹禦史中丞和江崇峰的不快。游不疾一言未發,他默不作聲是最好的選擇。皇帝若心裏有他,無論王相怎麽說,游子意頂多就是罰罰俸祿,在家禁足。
就怕皇帝心裏沒這個人,為了穩住朝局,他不得不犧牲游子意。
就此,這一次皇帝要順勢妥協了。
紀驚風聞聲姍姍來遲,他剛踏進大殿,衆人回頭都盯着他,身後還跟着個方小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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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史中丞最會找話:“聽聞翰林學士近日與戶部侍郎游大人來往密切啊?怎地跟游大人也這麽不将規矩放在眼裏,連上早朝都要遲到?”
話畢,紀驚風只慢慢走到他身旁,對着皇帝叩首。還未等他開口,皇帝就問道:“朕不是給紀卿休沐兩日的時間嗎?昨日剛從荷縣回來,今日怎麽不在家安心休息?”
此話一出,王相尴尬地咳了一嗓子。
原來人家在休沐,不用上早朝。
紀驚風回道:“微臣思來想去,還是想先将荷縣的治水一事回禀陛下,好再商讨一下修築河堤的對策。”
皇帝擺手:“起來說起來說,跪着做甚。”他翻開面前的折子,“前日游大人已經回來回禀了荷縣治水相關的情況,說紀大人想出的治水之策十分的好,情況遠比之前大有改善。朕覺得,就按照你的法子去做,趕在夏季汛期來之前把工程結束,這樣才不會讓洪水沖了稻田,秋季連一粒米都沒法收。此法甚妙啊!”
紀驚風道:“此法是工部喬大人想出來的,微臣沾光借了他的法子。”他頓了頓,“喬大人走得突然,游大人視他為親人摯友,這幾天心情不大好,人淋了雨病了,所以,今早是燒糊塗了走去的街上,實際情況不是禦史大人說的那樣。”
他一聽游子意病了,立即道:“他病了?”
游不疾啞聲,眉間緊繃,想到昨晚沒守住那房門有些後悔,不該睡得那麽死啊!
皇帝搓了搓手指,腦中浮現游子意前日晚上在他那兒的樣子,眨眨眼。
“是病了,怕是這會兒還燒着。”紀驚風道。
江逐月按耐不住了,走上前道:“陛下,我可以作證!游大人是病了,腦子燒得亂,人也不清醒。所以,關于禦史大人說的些那些,不是事實!”
王相冷哼一聲:“江大人!你這話可不能亂說,污蔑朝廷官員你可知是什麽罪?你是大理寺少卿,應該比我清楚罷?”轉而,又對着紀驚風道:“紀大人,游子意是從你府上走出去的,你倆這一晚上做了什麽我們也不知道,何況百官都知曉他游大人是個斷袖,喜好男色。還偏偏濫情,誰都喜歡。就紀大人這張臉,他能不心動?你可別因為私情就幫他說話,前頭有喬大人被他害得風評不佳,別你也跟着一起丢人。金人的使臣和倭國的高僧就住在京都呢,也別讓我們這泱泱大國丢了臉面啊!”
他說話帶刺兒,跟針紮似的,紅刀子出白刀子進,這一番話說下來,紀驚風都有些佩服他的口才了。
簡直見風就是雨,愛亂說,不明理。
站在一旁的方小王爺聽了半響,忍不住開口了:“禦史大人的意思是說,游大人跟誰都有一腿啊?那你說的這些人裏面,包不包括我啊?我也和游大人來往親密,他時常來我府上吃酒,也清早就從府裏出去,按照你的說法,那我不就跟他一樣了?”他只說了自己,還沒點皇帝的名字呢,要是提一嘴皇帝的名字,那這事兒可就鬧大了。
衆人一聲不吭,也不敢看方始休。都知道方始休是先帝最喜歡的小兒子,給他加官進爵封王,就是要他一生榮華富貴,不受束縛。
他酷愛書法,整日沉迷其中,不問朝廷事,只活自己的。偶爾進宮,都是皇帝央求他陪陪自己解悶的。
他的話,還算有份量。
王相臉色一青,跪在地上喊道:“陛下恕罪!臣不是那個意思!臣只是害怕眼下關鍵時刻,怕使臣在京都聽了不好的話,壞了百官的名聲,折辱朝廷的節氣啊!也怕他們議論陛下,恐傷了百姓的心吶!”
皇帝嘆口氣道:“好了好了,朕都知道了。游大人事出有因,也是因為惦念與喬大人的情誼,死者為大,朕也不想看喬大人在九泉之下還要為游大人傷心啊。不過,子意在街上那樣子确實是有些不妥。”他想了想,“這樣,那就罰游子意一個月的俸祿,禁足就免了。”
游不疾跪下磕頭:“謝陛下!”
王相瞟向江崇峰,欲要開口,覺得只罰他一個月的俸祿太輕了,不料皇帝又加上一句:“再罰二十大板,以示懲戒!”
紀驚風心跳加快,立即跪地叩首道:“陛下英明!”他明白,這二十大板游子意是如何也躲不過的,這是皇帝為了封王相的嘴後面加的。
二十大板,相當于禁足。
下朝後,游不疾快步趕上了紀驚風,朝他拱手道:“多謝紀大人。”倆人在石獅子前停了下來。
紀驚風回禮道:“我知道小游大人不是那樣的人,所以游大人不必謝我。”他眨眨眼,露出擔憂的表情,“往後的日子怕是會越來越難,游大人要做好心理準備。”
游不疾讪讪道:“他啊,一根筋。跟他娘不像,跟我也不像,不知像誰那麽缺心眼兒。今日有你護着他,等你一回荷縣,該來的終究要來。我早就想到有這麽一天,給他在老家買好了宅院,到時候啊,就送他回去,提前告老還鄉。”
這話說得叫人笑話,那裏有老子給小的養老的。
紀驚風提笑:“游大人嚴重了,子意過段時間就會好起來的,他不會再作踐自己的身子了。只是,那二十大板,還得麻煩大人多加照看了。”
游不疾捋了捋胡須,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年郎,道:“家父可康健?替我問聲安好,許多年沒見了,改日老友定當登門拜訪。”
老友,指的是紀丞儀與他。
“我與丞儀認識的時候,我們那會兒才十五呢。他是難得一遇的百年天才,我還在讀四書五經,他就已經高中了狀元。等我中狀元的時候,他就已經是中書令了。”游不疾感嘆道,“你爹的文采,直至現在也無人可及啊!”
中書令,三省的長官,手握最高政權。換做現在,游子意他爹和陸隼,一個中書侍郎,一個門下侍郎,都是紀驚風他爹的部下。
宰政,擁有最高命令,乃皇帝之下,百官之上。
紀驚風道:“家父現在得個自在,不問朝廷之事已經許多年了。若是得少年好友探望,一定會很開心的。”
原來紀驚風他爹還是告老還鄉的中書令,怪不得朝廷一直把宰政的位置空着,合着是那個老頭子跑去隐退了。
倆人邊聊邊走,到了宮門口,文官的轎子,武官的馬。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堵在宮門口。
官階小的,有的結伴而行,順路的不順路的,下朝後都好像有悄悄話要說一樣,拉着就上了茶樓。剩下的官,高一點兒的,坐着轎辇便走了。官高,不想理旁人,也沒話可說,反而說了會誤讓人以為他要攀附關系。
游不疾站在自己的馬車旁,撫了撫馬兒的臉:“紀大人覺得我家子意如何?”
紀驚風沒想到游不疾如此直接,這一點倒是和游子意一樣,想了想道:“甚好。”覺得他俊俏,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這樣想了。
在紀驚風眼裏,游子意是個帶着面具的人。
春雨逝去,後幾日便停了。
游子意回到府裏時正逢他爹回來,瞅了一眼他,倆人站在府門聊了起來。
游不疾道:“去年你娘給你做的那身衣裳還挺好看的,你待會兒就穿那件進宮罷。”
游子意拍拍中袍上的褶皺道:“爹,你想得真周到,讓你兒子穿新衣去領板子。”
鳥雀啁啾,撲棱一下飛過,游不疾啧了聲道:“你把陛下的鳥給放了?”
“欸——?那裏是我放的,我還沒進家門呢!”他盯了眼飛走的鹦鹉,再與他爹對視,咂舌道:“糟了!我娘又放鳥了!”
說罷,倆人奔進屋裏,他娘正玩着鹦鹉的籠子。
游子意望着空空的籠子,忽地又笑了:“這鳥本就不應該關在籠子裏,飛了就飛罷。”于是跑向他娘問道:“娘啊!您去年給我做的那件衣裳呢?”
他娘道:“在你屋裏的第二層格子!”
他沐浴後穿了那件新衣,整個人出挑的好看。翻了把折扇插在腰間,提着籠子就要進宮。
出門時游不疾叫住了他,說紀驚風回荷縣了。
游子意聽後眨眨眼,臉上又笑得沒心沒肺。
他挨了二十大板就沒出宮了,睡皇帝的寝宮,同他吃,霸占他的床。
皇帝下了早朝回來,立馬就回了寝殿,問守在門外的宮女游子意醒了沒,宮女直搖頭,說他睡得死,日上三竿了也沒聲兒。
他遣了宮女太監出去,自己推開門走了進去。一眼就瞅見他側身趴在床上背對着他,只露出半顆腦袋。
游子意倒在床上假寐,皇帝走了上來,伸手給他輕輕蓋了被子:“我讓廚房給你做了杏兒冰酪,你嘗嘗?”
那人沒說話。
皇帝又道:“我知道你沒睡。”掀開被子小心翼翼地躺了進去,把他摟在懷裏,“屁股還疼不疼?”
游子意半斂眼眸又再次閉上:“疼啊。”
皇帝笑了笑:“你也是夠倒黴的,無端走在路上也被人摻了一本。好在紀問後來趕到,替你說情,不然我也沒法了。”他說着,伸手順了順他的頭發,“方始休的錢,你騙去做什麽了?”
“填補糧倉。”游子意繼續假寐。
皇帝又笑了:“虧你想得出來,就逮着我弟弟薅羊毛是罷。”
“嗯…”,他吱了一聲。
皇帝默了會兒,問他:“你最近跟紀問走得很近啊,你知道他爹是誰嗎?”
游子意動了動腦袋,睜開眼:“不知道。”
他不知道,但猜到了。
這個時候說不知道,最好。
“你知道王相那一黨人,整日挂念着那個位置,一有風吹草動就上谏書,弄得我頭疼。”皇帝拍拍他的背,“你想不想坐那個位置?我給你。”
游子意後背一涼,忍着疼痛翻身臉上笑起來:“你怎麽不讓我坐你的位置呢?你看我這樣兒的,屁股能坐嗎?”
皇帝被逗得一笑:“那你說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游子意撐起手臂,把臉埋在皇帝的臂彎道,“祯明啊,我困。”
皇帝眼波流轉,語氣柔軟道:“知道了知道了,睡罷。”
後半夜皇帝還在前面批折子,太監守在一旁扶燈芯。游子意在睡夢中忽然起了高燒,大汗淋漓,夢見荷縣落了一場暴雨,上游河水暴漲,将荷縣的宅屋全部沖垮了。又夢見紀驚風落入洪水中,雙臂伸開喚救命。他心髒猛地抽搐一下,喊出了那個名字。
皇帝落筆的手頓了一下,太監連忙上前給他換紙,墨汁灑了一半,又得重新研磨。
第二日天不亮,皇帝走了,游子意也走了。
傍晚時分,那人已經在荷縣了。
紀驚風正在溝渠搬石頭,鑿泥沙,恍然間瞧見不遠處一瘸一拐走來的游子意,神情微怔,問道:“你怎麽來了?”
游子意沒心沒肺地笑起來:“來監工,看看紀大人有沒有好好幹活兒。”
紀驚風把挽起的褲腿放下,跑向他:“你——!你不是還病着嗎?”
游子意舉起手中的食盒,眼中已是紀驚風淺笑的模樣,道:“杏兒冰酪,吃嗎?”
“吃。”他颔首道。
倆人尋了處平緩的地方,前頭是河水,後面是溝渠,中間樹叢雜生,游子意靠着柏樹凝視着前方。
紀驚風坐在石頭墩上,端起杏兒冰酪嘗了兩口道:“你不坐嗎?”
游子意低頭瞥了一眼他,道:“哎呀,屁股疼,坐不下,石頭太硬了。”說罷,擡手遮陽,眯了眯眼,“要是紀大人把腿給我坐,當個軟墊什麽的,我可以坐坐看。”
紀驚風吃冰酪的手一頓,把腿伸了出去:“游大人別給我壓壞了就成。”
明明那腿看着很壯實,根本沒有他說的那樣脆弱。
游子意偏開頭,沒接這話,倒是轉移了話題道:“治水的事情結束以後,我打算把囤田和糧倉的修繕工程也弄一弄。”
“你們戶部還承接工部的活兒?”
游子意道:“他想要做的,沒能做完的,我來做。”
“唔。”紀驚風放了碗,“工部如今誰管事?”
“空着呢,你有舉薦的人嗎?”
他想了想:“工部侍郎黎大人如何?”
游子意蹙眉,這尚書和侍郎本就是一正一副,正的走了,副的就上,可工部有點兒不一樣,技術過硬才能坐好尚書的位置。往常皇宮修建,房屋繪測,哪一樣不是個精細活兒,沒個有能力的人,是不敢輕易坐上尚書的。工部侍郎,對比喬倬言,明顯不是一個檔次。少年才華橫溢,再也挑不出第二個了。
紀驚風又道:“京都上下,無人能及喬倬言,空着罷。”
游子意蹲下來,對他咧嘴笑:“誰說的?我看就有啊。”
風聲驟起,後頭雇夫喊着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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