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黑夜似薄紗,無邊的暗色無聲無息地籠在了這片土地上。韓非若無其事地走出了營帳,龐遂站一旁和方慈閑聊。一見他,立馬迎了過去,“大人可查驗清楚了?”
韓非點點頭,輕聲說道:“确實是嬴政本人。”
龐遂朗聲一笑,道:“那明日本将軍便啓程,将殿下的棺椁送回皇城複命了。”又對韓非拱拱手,“本将軍還有要事處理,司寇大人您看——”
韓非立刻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相當配合地回複道:“将軍勞苦功高,請便。”
“方慈”在一旁悄悄地打量着韓非的臉色,古波不驚的眼隐隐有些擔憂之色。待龐遂回帥帳後,他立即走近韓非身邊,關切的問道:“非兒,你,還好嗎?”
韓非聽罷,淺淺一笑,搖了搖頭,用無聲的口型說道:“那不是嬴政。”
“方慈”聽到這話,雙眼微瞪,他行走江湖多年,那具屍體絕對不是易容術,不論是傷口還是體貌特征,都與嬴政一一相符。現在……怎麽就不是他了呢?難道……這一切都是嬴政算計?
“方慈”悄悄磨了磨牙,這個混小子!竟然如此欺瞞我兒!
“方慈”屈指輕抵下颌,輕聲問道:“你如何得知?”
韓非提起手中的天問,笑道:“這把劍告訴我的。”
“所以,我現在要去找他了。”
“不去找蔣神醫了?”
韓非搖搖頭,“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我已經清醒了,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他自然是不可能告訴雲崖子,方才他看到了自己的前世,身上的蠱毒也已經被逆鱗解了。
聽到他如此說道,雲崖子也懶得繼續追問了,既然嬴政沒事,韓非也說自己已經清醒了,那便随他去吧!
笑道:“那,為父陪你同去。”
韓非感激地看着他,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父母的關愛之于他,始終少得可憐。雖然雲崖子從前并未與他相認,但他從桑海求學到現在,始終以朋友知交的身份,一路提點,一直都陪在自己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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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收回看向雲崖子的目光,轉而擡眸,看向那滿天星鬥的夜空,腦中卻不自覺地浮現出了了那雙璨若星辰的鳳眼,韓非緩緩勾起了唇角。
嬴政這大騙子臭流氓死混蛋!
思緒逐漸明了清晰,韓非理清了所有,笑容卻愈發明麗,暗自磨了磨牙。從太後逝世到嶺南暴動,這一個套一個的連環計!欲擒故縱、請君入甕、聲東擊西、金蟬脫殼、暗度陳倉,一招招兒的,玩兒的可真是漂亮啊!連自己都差點兒被他蒙了過去!
如果自己的推測沒有錯,下一步,嬴政會怎麽走,韓非心中也有數了,是時候該去找他了。
此事刻不容緩,韓非向龐遂請辭先行一步,借口說陛下另有要事待辦,片刻耽誤不得。于是韓非和“方慈”連夜離開了山谷。
夜色千裏廖無人煙,恢複了本來面貌的雲崖子駕馭着馬車,夜色正好,韓非索性也陪着他坐在車廂外面,手裏還提着剛才龐遂送他的一壇佳釀。
雲崖子打量着韓非還有些蒼白的臉色,關切地問道:“不用進去休息片刻?”
韓非拔出酒塞,低頭聞了聞這令人迷醉的醇香,搖頭笑道:“我雖然不谙武藝,但體力還不至于那麽差。”
雲崖子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饒有興致地看着韓非,調侃道:“你的父母、老師皆是當世高手,為何你連個馬步都紮不穩?”
韓非聞言,亦是一笑,随後仰頭喝了一口酒,道:“大概,物極必反吧。天資所限,非人力所能及也。” 韓非有的時候想到這事兒也是覺得十分好笑的,如雲崖子所言,他們都是當世高手,可偏偏自己卻是個連走路都要摔跤的讀書人。想當初在桑海求學時也是學過儒家功夫的,卻始終不得要領,儒家六藝中的“射”藝,自己兩輩子加起來都只能算是勉強合格而已。
“我們現在去追,還來得及嗎?”雲崖子突然開口問道,若這真是嬴政的計,那他應該早就離開了。
“本來是來不及的,”韓非凝望着天邊濃郁的夜色,又道:“但是很快便會下雨了,所以我們還有時間,前方不足五百裏處有一村落,我們沿着這條捷徑過去,就可以先他一步,在那裏等他了。”
“為父未曾起卦,倒不知有雨将至。”雲崖子狐疑地看着天空,夜空晴朗一片,絲毫不見雨天将至的沉悶,又道:“況且是否下雨,跟嬴政有何關系?難道天公不作美就能攔住他的去路?”
韓非笑了笑,言語之間卻是對嬴政的篤定,“自是攔不住他的,以他的性格,假死逃生後,為了避免節外生枝,他情願多費些精力走人跡罕至的山路,也斷不會選擇走官道。”
韓非又道:“山路本就蜿蜒曲折,下雨之後,更是崎岖難行。為了盡快趕回京城,他便不會再繼續走山路了。”
雲崖子心中了然,笑道:“而你口中的那個村莊,就是出山之後的必經之路,所以我們在等他,便會‘不期而遇’。”
雲崖子目光不經意間瞥到了放在一旁的天問,微微蹙眉,道:“你把他的佩劍拿走了,龐遂不會起疑嗎?”
韓非搖了搖頭,目光缱绻,凝視着天問,道:“龐遂和皇帝要的是嬴政的‘屍體’,又不是這柄劍。”
這一次,絕對不會放手了……
天邊微亮,仿佛是印證了韓非昨夜的話,大雨傾盆而至。
正在疾馳的人,突然用力勒緊了缰繩,身下的駿馬乖順地停下了腳步,又甩了甩頭,似乎是想甩去臉上的雨水,在大雨的沖刷下,山間的泥石紛紛垮塌下來,橫擋在前路。
一身粗布素衣的人微不可覺地輕嘆一聲,雨水從完美的輪廓淌過,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衣物早已濕透,看來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走山路了。于是他調轉馬頭,朝一條小道揚長而去。
如絲的雨從微明的天空傾瀉而下,雨簾如玉珠,打碎了如鏡的蓮池,紅蓮在雨中微微垂下了頭,嬌豔花瓣上的雨露,泫然欲滴,蒼翠的群山和寥寥農舍在雨簾中漸漸朦胧,仿佛披上了一層蟬翼般的白紗。
蓮池旁有亭,紫衣公子,芝蘭玉樹,腰背挺拔,立于亭中。伸出手,承接自亭檐流下的雨水,可雨水總是順着指縫溜走,半分不肯停留。韓非笑了笑,收回了手,望着烏雲密布的天空,看來這場雨來勢洶洶啊。
熙熙攘攘的紅塵,遇見或是錯過,一程又一程,且行且嘆。倏而,從遠處依稀傳來了清脆的馬蹄聲,敲碎了滂沱大雨的寂寞。
韓非翩然回頭,撐開竹傘,走出小亭,注視着傳來聲響的遠方,是過客?還是歸人?眼底隐隐浮動着幾分期待。
馬蹄聲越來越近,韓非目不轉睛地凝望着前方。漸漸的,韓非看見了他,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雖然來者一身粗布素衣,卻熟悉得幾乎讓他眼眶發熱。
舊時的溫暖陽光柔柔撒入了一方雅致庭院,青竹簇簇,草木深深,水潭中綠萍飄散,紅蓮花開正好,微風輕起,吹散了一樹落葉,嬴政就在那兒。
韓非從地上拾起一片,踏着一地落葉朝他緩緩走來,仿佛走向了一生的宿命,緣分悄然而至。
“你在等我?”
“是的,我在等你……”
韓非走得更近,已經依稀可以看清馬背上的人了,一聲聲的馬蹄聲敲擊在了自己的心跳中,
嬴政……
一片淅瀝的雨中,紫衣華服的公子,清貴無瑕,立于天地間。驅馬疾馳的人,視線剛剛一接觸到那抹熟悉的紫色,下意識地勒馬,停在這片雨中。
這一刻,時光的軌跡仿佛被人勒在手中,不再轉動。蓮葉上的雨露悄然滑落,而自不知。
“先生……”嬴政怔怔地凝視着他,跳下馬,在雨中駐足停留。
韓非越走越近,直到走到這個人身前,桃花眼望進了他的鳳眼。
我遙遙而來,攜今生前世,終于,終于得遇他。
竹傘覆上了嬴政,将兩人攏在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中。誰都沒有說話,靜默中唯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兩人面對着面,彼此凝視。
“我在等你。”良久,韓非開口,他非常,非常地坦誠,握住傘柄的手不禁緊了幾分,“嬴政,我在等你。”
“先生?”嬴政神色震驚,鳳眼微瞪,雨水順着光潔的額流過線條完美的下颌。他說“我在等你”,難道他……
嬴政下意識握緊了手,直到指尖隐隐作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誰知道他是不是在騙人!恐防其中有詐!
“我想起來了。”韓非擡手撫過他的眉眼,為他拭去臉上的雨水,目光缱绻。
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疑慮,韓非坦然笑道:“如果我騙你,等待你的就是一場伏擊了。”
完美無瑕的臉上綻放出了一個嬴政熟悉的笑容,思念、喜悅還有無數的情感一齊湧上心頭,“失去的過往,全部,都找回來了。”
靜谧中,嬴政聽見了自己的心跳,砰砰如鼓。他說,他想起來了!繁華到極致的絕色,終于凝聚成一份最簡單的簡單。
洶湧的感情在胸口翻騰,這樣的場景,午夜夢回時他曾無數次設想過,可它猝不及防地發生時,熾熱的感情卻在血液裏更加喧嚣。
嬴政伸出手,握緊他垂下的另一只手,猝然用力将他拽到了自己懷裏。
嬴政用盡全力抱緊這個人,力道之大,仿佛是想把他融進自己的骨血,他的先生,終于回來了嗎?
低下頭猛地吻了上去,唇齒相貼的,是自己所傾慕的柔情蜜意;鼻尖萦繞的,是自己所眷戀的幽蘭淡香。愛恨輪轉,心中不安,終在此刻填滿。
韓非擡手環住了嬴政的脖頸,沉溺在這熾熱的情愫中。
你的身影是一葉輕舟,我的目光是河流,所有錯過的,終在此刻擁有。
前塵的情,今生的緣,斷于亂世金戈的紅線,終在此刻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