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有話就坐下來好好說
“喵嗚~”一群形态各異的野貓們圍在此刻蹲在私塾後院一隅的桂身旁,寶石般漂亮的杏仁型貓瞳閃閃發亮地盯着桂手中拿着的團子,從喉嚨裏發出渴望急切的叫喚聲,顯然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一杯羹。
桂蹲在庭院裏的櫻花樹下,耐心地給團團圍在他腳邊、餓得饑腸辘辘的野貓們分配手裏的團子,一時間還真忙得團團轉,前後左右都是眼巴巴地望着他的野貓們,平時精心保養的墨黑長發胡亂地散在臉頰旁也絲毫不在意。
“肉球們,等一等,不要那麽急啊!每個人都有份的……啊咧,好像不夠的樣子……等一下,肉球們!不要爬上來扯我的頭發啊啊!啊不,就讓肉球們盡情地圍攻我好了!啊哈哈,來吧,肉球們,請盡情的……”
“請盡情地幹掉這個腦殘的假發星人吧!!”站在一旁無語地觀望着這一切的悠奈終于忍不住出接口吐槽道。
“不是假發,是桂!”桂從野貓們的包圍圈中轉過頭來嚴肅地糾正道,身體周圍此時塵土飛揚,一群野貓在他的身邊上蹿下跳,兇蠻地進行着搶食之戰,一邊還發出刺耳尖銳的貓叫聲,無視位于戰鬥圈中的桂,好幾次都直接從他臉上踩了過去,可偏偏當事人還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臉上似乎還帶着可疑的紅暈。
帶塵土漸漸散去,原本桂抱在懷中的團子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連殘渣也被餓得前胸貼後背的野蠻野貓群搶了去。見到所有食物已被分食完畢,那些野貓們又裝作剛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恢複了之前優雅從容的樣子踱步走到一旁側躺下來舔舐起毛發來,悠閑自在得很。
而和态度從容不迫的野貓群形成了鮮明對比的就是跌坐在地上、質地良好的和服被撕成了布條條還風騷無比地迎風飄揚的桂。他白淨秀氣的臉龐被蒙上了一層髒髒的塵土,嘴角邊還粘着幾撮貓毛,烏黑的馬尾也斜斜地歪到了一邊去,看起來根本和難民別無二致,最令人無語的還要數他臉上那如夢似幻的傻笑。
“混蛋假發還我的團子來啊啊啊啊!”就在悠奈捂臉的時候,身後突然爆發出某人聲嘶力竭的大吼聲。還未來得及轉過身去一看究竟,一道銀色的身影就以迅雷不接掩耳盜鈴之勢如破竹(喂,只是神馬)從她的身邊急速掠過,勇猛無比地飛起一腳就将原本坐在地上丢人的桂再度踢翻在地上。似乎還嫌得不夠解氣,那個怒發沖冠的身影又繼續提起腳來開始狠狠地踩踏躺在地上滿臉懵懂的桂,嘴裏還嚷嚷着:
“混蛋你以為你偷拿茶幾上給客人準備的團子的事情能瞞得過銀桑嗎!!告訴你啊,假發,銀桑我可是聞得到啊!!這裏充斥着團子在被蹂躏過後散發出來的怨念糖分氣息啊啊,豈可修!!那是銀桑賴以生存的糖分啊啊!以為擺出一副無辜的蠢樣就可以瞞過銀桑我的慧眼嗎?!太天真了啊,假發!比草莓牛奶加蜜豆沙包還天真啊!啊咧,也許下次可以嘗一嘗那種搭配……不對!你丫給我把老子的團子吐出來哦哦哦哦哦!”
銀時一邊義憤填膺地這麽大喊着一邊不停地用力踩着腳下的桂,平時顯得無精打采的死魚眼在此刻卻是盡可能地瞪得大大的,原本好不容易恢複寧靜氣氛的庭院裏又因為這兩人的關系開始塵土飛揚,被各種毆打和叫嚷的聲音填滿了。
——我說……阿銀你剛剛自己才說了這是給客人準備的團子吧喂!所以說你在這裏裝出一副好像被野貓分食掉的團子是你的東西的樣子是給誰看啊,口胡!桂已經夠腦殘了所以說你不能再繼續把他往更腦殘的方面打啊!喂喂喂,桂鄉下的老媽會哭的喲,她絕對會哭的喲!
悠奈在心裏這麽吐槽着卻對于這兩個人的行為完全沒有任何阻止的辦法,只能面癱着臉在旁邊觀戰。
“等……等一下!銀時!聽我解釋!我是為了肉球才……”之前一直處于飄忽的狀态的桂在銀時的暴力相向之後終于被反應過來,一邊下意識地護住頭部一邊急忙解釋道。
“哈?肉球你煤啊!解釋個毛啊!解釋就是掩飾糖分就是一切假發就是腦殘腦殘就是找抽你沒聽說過麽?!”銀時繼續猛踩。
——聽說過才有鬼吧!
就在這時,高杉不知從那個異次元空間冒了出來,直接幾個箭步沖到正痛毆桂在興頭上的銀時,将他猛地一下從桂的身上拽開來,然後抓着他的衣領兇神惡煞地吼道:“不許在私塾裏打架!不許驚擾了正在和客人在書房裏會面的松陽老師!如果你敢再繼續給老師添麻煩你就死定了!聽到了沒有,你這個天然卷!”
高杉臉色陰沉不定地盯着面前無所謂地扣起了鼻孔的銀時,碧綠色的瞳眸幾乎可以噴出火來,俊秀的臉龐籠罩在陰影之下顯得殺氣騰騰的。可惜臉皮厚到子彈都打不穿的某人就是不為所動。
高杉冷厲的眼神直直地盯着銀時,見對方幹脆在最後把臉撇到了一邊去頹廢懶散的樣子之後知道來硬的對這家夥沒用,便冷哼一聲松開了他的衣襟,随後轉過身去板起臉訓斥起一邊撲打着衣服上的灰塵一邊晃晃悠地站了起來的桂。
“身為班長假發你到底是怎麽搞的?!不經允許就算便把野貓帶到私塾裏來你經過松陽老師的同意了嗎?!在私塾裏引起這麽大的騷動如果吵到了松陽老師你擔當得起嗎!別告訴我你腦裏的養分全部都被你那頭假發給吸收了去啊,混蛋!”
高杉面色陰沉語氣冷然中帶着幾分譏諷地說道。
——喂喂喂,矮杉你到底是從哪裏出現的啊!你是在放學之後一直留在私塾裏待命嗎口胡!有時間在這裏蹲點想要抓松陽老師和這位客人的JQ嗎還不如先治一治你的師控情結并且想辦法長高一些才對啊喂!身高上的不足不是光有女王攻的氣勢就能彌補的啊,混蛋!
悠奈面無表情地望着高杉吐槽。
桂聽到高杉這麽說立即不服氣地鼓起了腮幫子然後義正辭嚴地回嘴道:“有什麽關系嘛!晉助你是在瞧不起肉球嗎?!我真是對你太失望了!所以才說我一直都很讨厭你啊!”
——喂喂喂,什麽叫做“所以才說我一直都很讨厭你啊”!桂你絕對傲嬌了吧?!你絕對傲嬌了吧喂?!話說你明明是現在才意識到你們兩人之間在思維回路上不可逾越的溝壑吧,口胡!“一直”君他會哭的喲!躺着都中槍的“一直”君他絕對會哭的喲!
“那偷拿原本給客人用的團子這件事呢?”高杉繼續冷笑。
“我有征求過意見的!”桂正氣凜然地大聲說道。
頓了頓,他望着猛然間沉默下來的衆人又嚴肅地加上了幾句:
“我可是有征求過團子們的意見!團子們當時都急切地答應了幸福地葬身在肉球們口中這種光榮的請求的!我真的是有征求過意見……噗!”
不等他說完,剛才一直耷拉着死魚眼站在旁邊挖完鼻孔挖耳朵的銀時突然間像是受了什麽刺激一般飛身而起,一腳狠狠踹在桂的臉上将他連人揍飛,并在其落地之後還锲而不舍地繼續猛踩踏,嘴裏激動地一邊唾沫橫飛地大叫着:
“混蛋答應了才有鬼啊啊啊啊!有人相信你才有鬼啊啊啊啊!混蛋假發你以為什麽東西都夠和你腦殘星人的特殊腦波進行同步嗎,你就給我乖乖以死謝罪好了啊啊!!”
“……”悠奈和高杉默默地站在一邊看着這場鬧劇絲毫沒有要出手相救的樣子。
幾分鐘之後,等銀時終于出氣夠了,神清氣爽地扣着鼻孔精神煥發地從慘案現場離開時,可憐的桂子原本清隽的臉蛋早已變得面目全非了。
——我說阿銀你根本就是瞄準了別人的臉踢吧……
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看到桂的慘狀有些于心不忍的悠奈最終還是無奈地開口了:“我記得廚房了還有一些剩下來的米飯和味增湯,我去端過來吧。畢竟只吃這麽點團子野貓們怎麽說都吃不飽的。”
語畢,悠奈轉過身去無視後面某人感激涕零的“啊啊,果然只有悠奈你能理解我對肉球的愛啊”眼神朝廚房走去。
哈?你問為什麽悠奈不去幫忙處理桂臉上的傷口?那種事情,有了作者桑外挂的桂在幾個鏡頭之後就能恢複容顏的啦,哪裏需要她去多管閑事!
沒等多久,從廚房端來了味增湯和米飯,悠奈将合适的分量倒在了一個大盤子裏然後看着之前悠然躺在一旁的野貓們瞬間像是受到了召集令一般将盤子四周圍得水洩不通。
——這個在戰事愈發激烈,連人都吃不飽的年代野貓們又怎麽可能會幸免呢?!
悠奈望着激烈地争食的野貓群無奈地想道。
漫無目的地打量這群野貓時,她的眼光不經意間被擠在盤子最前端、一只體形明顯比其他野貓“肥”上一圈的白色野貓吸引住了。
啊咧,瞧瞧這風騷無比的兇殘吃相,這奇異的自然往上卷的白毛,這個……标準的死魚眼……和銀時也太像了吧,口胡!
像是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麽,悠奈急忙回過頭沖站在不遠處的櫻花樹下摳鼻孔的銀時激動地大喊道:“阿銀我找到你的好兄弟了哦哦!”
“……哪裏像啊!”銀時好奇加不解地走過來一看,見悠奈指的是那只髒兮兮的白色自然卷野貓之後便有些不屑地撇撇嘴說道:“和玉樹臨風潇灑無人能及英俊神勇的銀桑哪裏像了?!還差的很遠呢!”
語畢,銀時掃視了一眼擠在盤子邊拱來拱去的野貓群,然後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說這只表情正經到要死的奇怪的野貓像是假發的腦殘孿生兄弟才對吧?”
悠奈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瞧見了一只墨黑色的皮毛奇異地在營養不良的條件下依舊如水光滑的野貓,貓臉上似乎還真的擺出了一副正氣凜然、嚴肅死板的表情來……不不不,那是她的錯覺吧……貓怎麽可能擺出正經的表情來啊啊!冷靜!
“喔喔喔,我竟然真的找到了我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了麽?!啊——肉球——”大概是聽到了銀時的話語,桂突然湊到了兩人身邊大驚小怪地嚷道,做出一副熱淚盈眶、激動得要撲上去的樣子。
桂你終于發現了你不是地球人的這個事實麽……悠奈嘴角微抽。
不理會身後兩人開始的關于究竟那只貓更像其兄弟這種無聊的争辯,悠奈視線往旁邊一轉,竟意外地發現了一只不合群地卧在一旁對于盤子裏的食物顯得相當不屑的虎皮貓。那只貓優雅地躺在陰影裏,修長的尾巴時不時地輕晃一下,祖母綠的貓瞳清澈而奪目,在陰影下流轉着幽幽的光芒,眼神竟然顯得有些高傲不馴,微眯着瞳孔的模樣猶如高高在上的王一般審視着着它在一旁争食的同胞。
考慮了一會兒,悠奈好心地将一些味增湯和米飯特地地盛到了一個小碗裏然後走過去将其放到那只虎皮貓的眼前。誰知那只生性高傲的貓根本不買她的帳,直接将頭扭到一邊去選擇了無視她的好意。
認識到被一只貓鄙視了的事實的悠奈很郁悶,便不動聲色地想要将碗拿走,誰知剛剛想要将碗抽走,就見一只貓爪“啪”地一下,利索地勾住了碗的邊緣。
尾巴不自然地微微彎起然後掃動了一下,那只虎皮貓微微側過頭來眼神高傲地瞥了她一眼,然後将爪子從肉球中彈出來,牢牢地扣住了碗的邊緣。
“……矮杉快來啊啊!我找到你的同胞兄弟了!!”
“吵死了!”雙手環胸站在一旁的某人立即聲色俱厲地回道。
就在悠奈四人圍繞着野貓的話題在那裏激烈地吵來吵去的時候,先前一直緊閉着的書房的紙門突然間“嘩啦”的一下被人拉開了,從裏面走出來的最先是一襲素雅和服的松陽,後面則跟着一個黑色的頭發如鋼針一般直立在頭上、下巴上留着一撮胡須、身體結實精裝的中年大叔。
“真是好久不見吶,悠奈!”那個有着古銅色膚色的大叔一邊爽朗地笑着一邊露出潔白的牙齒笑着向悠奈等人的方向走來。
渡邊升,這個自第四章短暫地露了一下面之後便再沒有出現的的家夥,這次沒有穿着第一次見面時顯得威武不凡的沉重甲胄,而是難得換上了普通的素色和服,平易近人的親和感油然而生,根本讓人看不出這是一個在與天人對抗的戰場上立下赫赫戰功的不凡将領。
“阿悠你認識這個類人猿嗎?”和旁邊面色沉凝的高杉不同,銀時擺出一副懶洋洋的樣子,語氣沒什麽起伏地問道,紅褐色的死魚眼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着這個陌生的客人。
“才不。”悠奈果斷回答道,眼眸不覺微微眯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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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私塾浸染在深沉的夜色中仿若陷入了沉睡,黑漆漆的走廊上除了微弱的銀色月光就只有從書房緊閉着的紙門裏流洩而出的橘色燈光,搖擺不定的光芒映在木地板上,為這靜谧的黑暗平添了幾絲光明和溫馨之感。
悠奈站在書房的門口緊緊地盯着腳下的木地板,抿着下唇,神色之間滿是猶豫不決,手上還端着一杯幾乎要涼掉了的清茶。
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像是終于下定決心一般,悠奈擡起頭來,緩緩地舉起空閑着的左手,剛要伸手去拉開紙門,卻驀地聽聞和室裏面傳來了松陽溫潤低沉的聲音:
“進來吧,悠奈。”
然後便是一些悉悉索索整理書卷的聲音。
悠奈聽見這突兀響起的聲音手一抖,差點沒直接一個跟頭栽到書房裏去。
坑爹呢!她在心裏無語地低估了一句。
随即,她穩了穩心神然後動作輕柔地拉開紙門,側身進來之後又小心翼翼地将紙門帶上,端着茶走進了書房裏。
書房裏,松陽此時披着一件單薄的外套正坐在矮桌前柔和地笑着望向她來,俊雅如玉的面龐上竟流露出幾分她從未見過的倦色,手邊一摞摞的書信有些散亂地疊放在一邊,還帶着墨跡的毛筆擱則放在筆架上,顯然剛才還在寫東西的樣子。
她上前将茶端到桌子上,皺了皺眉——雖說現在時值夏季,但到了晚上還是滿涼的。
上完茶後,悠奈往後退了幾步但并未離去,只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呆在書桌旁,欲言又止。
“坐吧,”松陽看出了她的窘迫,善解人意地微笑道,“你有話想問我,不是麽?那就坐下來好好講吧。”
悠奈有些驚訝地擡起眸來看他,旋即便恭敬不如從命地老老實實坐到了松陽的面前,雙手撐在膝蓋上,和從容的松陽不同,顯得有些局促不安,似是不知該從何問起。
松陽見她不出聲倒也不急,面上始終含着包容的笑,清透的目光靜靜地落在悠奈身上,坐在對面并不發話。
在心裏反複斟酌過的詞句到了關鍵時刻卻是全部被她抛在了腦後,被松陽恍若能穿透實質的目光柔和地望着,悠奈頭腦一熱,嘴裏的話語就脫口而出了:“松陽你可否告訴我你究竟在攘夷軍裏是什麽樣的身份呢?為何要呆在這個村子裏教書呢?渡邊前輩他……”
他今天跟你談話時究竟說了些什麽……話還沒問完悠奈就已經想要抽自己嘴巴子了——她又有什麽權利在這裏過問這種事情呢?這簡直就是多管閑事啊!而且如果松陽真的是攘夷軍裏的人物的話又怎麽可能回答她的問題呢?簡直就是蠢到爆表啊,自己!
沉默了一會兒,在悠奈已經不抱什麽希望的時候,松陽竟然出乎她所料地溫和開口說道:“矢野前輩把那些事情都告訴你了嗎?”
聞言,悠奈驚詫地擡起頭來望向他,卻只見到他沉穩如常、似乎早有所料的表情。放在膝蓋上的手不由得攥緊,她斂下眼眸然後低聲說道:
“在臨死前,老頭子……爺爺他把他的真實身份和一些相關的經歷還有我父母的事情都告訴我了。”
這麽久都沒有提到那個老頭子了,再一次說起他時悠奈竟感到內心微微鈍痛了一下,細細密密的微痛感很快充溢了整個心房,有如蟲噬。
她深呼吸了幾口氣,将眼底的感情收好,然後直視着松陽平靜的目光繼續說道:“第一次見面時,你不僅稱呼爺爺為‘前輩’,更是将他稱為了‘老師’吧?以爺爺曾經是攘夷君長洲藩的早期重要将領之一的身份來講,松陽你多半也和攘夷軍有着不簡單的關系。更何況,你還和同樣身為攘夷軍中幹部的渡邊升前輩是至交,這些事實都說明了你和攘夷軍密不可分的聯系才對。”
說完,悠奈保持着原本的姿勢絲毫不避諱地與松陽對視,紫紅色的眼眸在搖曳的燈光下閃爍着清亮直率的光芒。她頓了一頓,然後言辭誠懇地問道:“可以告訴我嗎,松陽你的事情?”
靜默下來的書房裏一時間只聽得見她自己淺淺的呼吸聲,伴随着一旁燭火發出的噼啪聲。
她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全身上下繃得緊緊的,手心幾乎要冒汗。
像是經過了一個世紀那般漫長,松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微揚起嘴角朝她露出了一個倦怠而無力的清淺笑容,臉上的神色仿佛瞬間滄桑了很多。
沉吟了一會兒,他終究還是用那樣輕柔而低沉的嗓音開始細細地講述起他的過去,深邃溫和的眼瞳在跳躍着的燭火的映照下流露出幾分懷念的神色。
他吉田松陽出生在這個村子裏一個下級的武士家庭,自幼天賦異禀的他不管是在劍道上還是學習上都格外優秀。到了青少年時期,這片不大的天地早已容不下他日益挺拔的身姿和更加高遠的報複理想,家裏并不富裕的父母為此想方設法為他湊夠了上京的錢,希望他能夠在京都出人頭地能夠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能。然而由于他出生于下級的武士家庭致使他處處碰壁,滿腹才華卻無用武之地,甚至常常因為身世的關系被那些上流階層的人們嘲笑輕視。
然而年少氣盛的自己卻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就這樣一事無成地回到家鄉去,于是便繼續呆在京都裏蹉跎歲月,有時連糊口都成問題,日子過得艱難而憋屈。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年,直到天人來襲,攘夷戰争爆發。
令人沒有料到的是,幾個月後,他父母由于擔心遠在京都的兒子便辛辛苦苦湊了錢打算前往,豈料卻在路途上被天人所殺。當時還在京都渾渾噩噩地過着日子的他聞知父母的噩耗時幾乎崩潰,更因為覺得自己連父母的屍首都無法取回的事實而感到悲憤難當。體發肌膚,皆受之于父母,更何況生命,因此即使在那種萬念俱灰的情況下他也并未輕生,只是立誓總有一天要将那些可恨天人從這個國家中驅逐出去,以慰父母在天之靈。
在立下決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之後,他決定最後放縱自己一次,去居酒屋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番,和從前的一切徹底做個了斷。機緣巧合之下,在他人生中最消沉的低谷期,他遇到了矢野仁介老師,也就是悠奈的爺爺。當時矢野仁介老師雖已算不上年輕,劍術卻是一等一的好,出神入化的劍術折服了一幫血氣方剛的年輕武士。再加上他雷厲風行的鐵血手腕、老練毒辣的目光、出色的管理能力、深謀遠慮的作戰方式,在早期的攘夷軍裏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長洲藩武士們唯他馬首是瞻。在那次酒席上,志同道合的兩人相見恨晚,再加上由于矢野仁介老師也是出生于中下階級的武士家庭的關系更是拉近了不少兩人的距離。兩人當場就喝了交杯酒,成了忘年之交。
在此之後,他随着矢野仁介老師進了攘夷軍開始廢寝忘食地為攘夷大業而操勞。和那些親自拿着武士刀在殘酷的戰場上揮頭顱灑熱血的武士們不同,他倒是更加傾重于當後方出謀劃策的軍事家,同樣的,他所重視的關于思想教育的重大意義也被廣大的其餘攘夷志士所不齒。因此,雖然他是由矢野仁介老師親自推薦引進的,在攘夷軍內卻并不受重視,能夠真正認可他的人除了矢野仁介老師并不多,而渡邊升就是其中之一。也就是在這段時間裏,他和渡邊升這個年紀不大卻大有作為的人熟絡了起來,并很快和其成為了無話不談的知己。
在攘夷戰争初期的這些年來,矢野仁介老師一直一心撲在事業上,常常忽視了對家人的關懷。矢野孝太,悠奈的父親,和其父矢野仁介老師的關系并不好。同為攘夷軍裏重要的将領,父子兩人的關系卻并不和睦,甚至會常常在意見上産生沖突。久而久之,父子兩人雖處于同一陣營,卻總是各忙各的,忙着處理軍務,兩人逐漸形同陌路。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十三年前。當時矢野孝太似乎被任命了極其重要的一個隐秘任務。按照軍令,他帶上了軍隊裏最精銳的部隊出去執行任務,一去就是好幾個月,而更鮮為人知的是,當時他的妻子還懷着孩子,也就是悠奈,這件事只有他和矢野仁介老師身邊的幾個親信知道。幾個月之後,噩耗傳來——矢野孝太和其率領的軍隊全軍覆沒。這道消息震驚了全軍,但卻也很快便在攘夷軍的幾個最重要的将領的命令之下被全面封鎖,而這件慘劇也被迫徹底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在這件事情之後,剛生下悠奈沒多久的她母親便殉了情。一向身體硬朗的矢野仁介老師因為這些接連的打擊大病了一場,再加上這些年來攘夷軍裏也并非如外人眼中的團結一心,而是一直進行着以薩摩藩、長洲藩等派系為首的內部鬥争,身心俱疲的矢野仁介老師便在大病初愈沒多久後不顧所有人的阻攔辭去了自己在攘夷軍中的職位,告老還鄉,從此在沒有人知道這位曾經在戰場上叱咤風雲的領軍人物的去向,自此銷聲匿跡。
樹倒猢狲散。在矢野仁介老師離開後,向來被軍中那些激進的武鬥派所看不起的他在軍中的處境一年比一年壞。他向來覺得救國的根本不在于驅逐敵人,而是在于徹底改變這個迂腐落後的國家的根基,努力吸收外來的知識,真正達到強國的目的,以至于即使以後有強敵來襲也不會淪落到無法自保的可悲境地。軍中那些大多數頑固守舊的人們一直對于他的這種理念排斥而輕視,再加上這些年來他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在軍中繼續待了幾年之後他便也辭去了在攘夷軍中的職位,決定回到久未踏上的故鄉,将強國的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當起了私塾的教書先生。
書房裏靜悄悄的,只聽得見松陽比平時低沉了許多的輕柔嗓音,詞詞句句如擂鼓般敲擊在耳膜上,帶着令人無法忽視的震撼力。悠奈安靜地聽着松陽将這些繁複的往事點點滴滴地講述出來,胸口裏湧起一股複雜無比的情緒,五味雜陳,如澎湃的波濤一般在心裏翻轉奔騰不息,疊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由得悄悄地攥握成拳。
她怔怔地望着松陽臉上那種懷念而感傷的無奈笑容,忽然發現這個總是溫潤如玉、眉目含笑的儒雅男子的笑容背後隐藏了太多難以言說的東西,他的經歷也遠比她所想象的要複雜滄桑得多。只不過也許也正是因為他飽經風霜的經歷才造就了他現在如水一般包容溫和的性子。
光影交錯的和室內,就連燈光在他如畫般的面龐上投下的陰影都顯得那麽溫柔,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如此飄逸出塵的人竟會有着如此心酸的過去。
明明這些事情都是離自己很遙遠的陳年往事,但當她聽到老頭子當年由于受到了痛失家人的雙重打擊之後又由于種種原因離開軍中,放棄自己奮鬥多年的理想信念,抛棄一切名利告老還鄉時,內心還是不可抑止地一陣絞痛——種種原因,還有那個無人知曉的重要原因吧……
心好像是被揉成了一團,被各種苦澀酸脹的感情所浸濕,沉重而壓抑到令人感到喘不過氣來。
松陽似是完全陷入了回憶中,絲毫沒有察覺到時間的流逝,只是語氣溫和地繼續說了下去,似乎終于找到了傾吐在內心憋了這麽多年的往事的機會。他的眼神似乎已經穿透了她的身體,落在了遙遠的彼方不知名的某一個小點,仿佛看到了過去的場景重現在他眼前。
他說這些年來雖然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私塾裏教書,但也并未完全放下攘夷軍那邊的工作,會時不時地寫一些輔助性的建議和計策過去,并且通過書信和渡邊升時時交換着今日戰場上的情況,這麽多年來從未斷過。
他說在離開了軍中那麽多年後,他的計策和觀點反倒越來越受到那些新上任的将領們的重視。不知不覺間,他的名氣竟然在攘夷軍中越傳越廣,甚至連幕府的重要幹部也得知了他的事情,說來也真是諷刺。
他說今天渡邊升特地抛下軍務來找他談話就是為了提醒他最近小心一點。近些日子來,前線的戰況是越來越吃緊了,渡邊升擔心在私塾裏教書沒有任何防備的他可能會遭到早已對他起了堤防之心的天人們的毒手,因此囑咐他好生小心為上。
說着說着,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語氣陡然間變得溫和柔軟起來。
他說如果不是矢野老師在九年前偶然寄來的一封信,他恐怕是永遠都不會知道矢野老師放棄一切竟然去了那種偏僻的小村裏定居,并且在親手撫養自己的孫女:悠奈。他說他從未見過矢野老師以那樣難得柔和口氣說話,向來在軍中以冷靜着稱的他竟然在提及自己四歲的孫女時會不自覺地流露出和一個平凡的老頭子一樣寵溺後輩的語氣。
頓了頓,他最後語氣輕柔地說道:“矢野老師當初做了的離開的決定果然是明智的。雖然不能再和戰友們一起為信念而戰,他卻因此收獲到了最為寶貴的禮物。我想矢野前輩他在人生中最後的時間裏過得很幸福,就算心裏還有些事放不下,卻也絕不會後悔。”
悠奈聞言驚愕不已得擡起頭來看着他,瞳孔微縮,張着嘴巴努力地想要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已經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喉嚨仿佛被湧上來的莫名情緒給堵住了,眼眶也開始發漲,整個人好像失去了開口說話和思考的能力,只能呆呆地望着前面的松陽,任由視線開始漸漸模糊成一片,內心裏思緒萬千。
待她回過神來,卻發現不知何時松陽已經起身來到了她的面前,蹲下來,動作輕柔地揉了揉她的頭發。
“我知道你心裏裝了很多心事不能告訴我,但有一天你終會找到一個你願意坦誠相向的人,到時候就把憋在心裏的一切告訴他吧!雖然說悠奈你就和矢野前輩在信裏說到的一樣的有着異于同齡人的成熟,但終究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罷了。以後凡事都不用想那麽多的,也不用事事都往自己肩上扛。難過的話就哭出來好了,有疑問的話就說出來好了。哭也好笑也好,能和你一起分擔這些的正是家人不是麽?”
頭頂上傳來松陽手掌溫暖的溫度,同時響起的還有他溫潤充滿磁性的嗓音,帶着能夠安撫人心的魔力:
“謝謝你,悠奈,願意聽我絮絮叨叨地講這麽多。讓你擔心了真是抱歉。”
作者有話要說: 1月30日草稿完成。
1月31日修改完畢。
再次表示讓親們等了這麽久真是抱歉。(鞠躬)
……文被饑渴的晉江莫名其妙地吞掉了……OTZ 再發一遍好了……記住啊啊,作者桑真的是在1月30號更新的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