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玄月部落
厲府,任老和陳狀元特來拜訪。
陳義榮心中羞愧難當,見了面一掀衣袍就要跪下,任老和厲大人廢了好些勁兒才将人拖起來。
厲府經過此事後更加小心謹慎,門前多派了幾位心腹守衛。
厲大人拍着陳狀元的肩膀,語重心長道,“義榮,錯不在你,待日後你熟悉了官場便知曉,人一旦坐在了那令人觊觎的位置上,便沒了安生的日子,即便沒有你,那些人也有千萬個由頭來參我。”
“說到底此事也是我疏忽了,若非相輔相助,恐怕真就着了他們的道……”他說着,臉色擔憂地問,“任老,霍相輔可還安好?”
任老冷哼一聲,語氣不快,“二十大板,如何能安好?”
“我隐世多年,不清楚你們官場如今的彎彎繞繞,且就不多言了。”任老摸了摸胡須,默了默低聲道,“我這把老骨頭幫不上什麽,但若有難處,便去浔江落靈湖尋我,那裏有位垂釣老者,報上我的名號,就說是來找我小聚的,他會為你們引路。”
厲銘鵬受寵若驚,連連點頭,“晚輩記下了,多謝任老。”
當初秦帝絞盡腦汁,試圖問出任老的隐居之處,任老都未曾告知,只道緣盡于此,過往不敘。
此等殊榮,厲銘鵬自然知曉并非是給予自己的,恐怕是沾了霍少煊的光。
忽然,門被人輕叩兩聲。
“大人,雙晟公子求見。”
厲銘鵬忙道:“快快有請!”
門被人打開,守衛恭敬地将人請進去。
雙晟行禮:“任老,厲大人,陳狀元。”
“不必多禮了。”任老擺擺手,“可是少煊遣你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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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狀元在此場合下只是略微一點頭,并不言語,厲大人也緊跟着接了一句,“不知相輔有何吩咐?”
雙晟輕輕笑了笑:“公子并無吩咐,只是托小人送來一位故人。”
“故人?”厲銘鵬一愣。
從雙晟身後走出來一位身形單薄的青年,他一見到厲大人,就屈膝跪下。
“大人,小的丁生,當初承蒙大人恩惠,沒齒難忘!”
“快快請起!”
厲銘鵬吓了一跳,連忙上前扶起他。
經過這麽一遭,他自然知曉是霍少煊将計就計,順勢将蘇大人鏟除。
丁生處境危險,當真是幫了大忙,想起朝堂之上自己的謾罵,厲銘鵬心中慚愧。
“此前多有得罪,還望莫怪。”
丁生搖搖頭:“大人說得哪裏的話,若非大人恩惠,小人與娘親恐怕早就西去,能幫上一些,小人自然心甘情願。”
雙晟适時開口,“與陳狀元會面之事本就是個禍患,難免會被有心人利用,如今懲治了蘇大人,厲大人便能有一段時日無憂。”
“公子讓小人轉而告知,大人日後行事要更加小心,暗中盯着厲大人的,不在少數。”
厲銘鵬嚴肅地點點頭,“是,還望雙晟公子代厲某為相輔致歉。”
雙晟搖搖頭:“公子自有打算,并不怪厲大人……只是如今恰好是個時機。”
“與蘇大人交好的幾位,以及牽扯進此事之人,公子希望能借此機會,除掉半數……大人,可還明白?”
厲銘鵬心思活絡,頓時了然 。
“我自然清楚,再晚些時候,在下便去趟謝府拜訪,與谏主商議此事。”
如今霍少煊有傷在身,陛下于情于理都會忍讓三分,借此機會拔除掉一些礙事的雜草,恐怕會容易得多。
——
天氣轉涼,落木蕭蕭。
霍少煊卧病在床,難免會有人前去拜訪,擾人安寧,秦修弈早有預料,幹脆那日回來後便下旨。
相輔養傷休憩,任何人不得打擾。
為霍少煊省去不少麻煩。
再過些日子,便是“獵季”,這是祖上傳承的習俗 。
狼玄月曾是邊陲部落,因駐地有處高崖,夜裏燃起篝火,似乎擡手便能觸碰到月亮,得名玄月,後世便稱其玄月部落。
他們信奉狼族,緊臨着狼群栖息之地,但并不是一味地臣服,而是一項規矩,若狼群來犯,斬下頭狼之首,能護部落安寧的勇士,則受人尊敬,成為部落首領。
而後部落日益壯大,在一次次征伐中築起了城牆,從邊陲一路打到了中陸地域,再由小國演變為大國,其中被後人傳頌的豪傑不在少數,諸多不變的習俗被流傳下來,譬如以狼為尊。
“玄世”乃秦家統治的天下,“玄”字不改,一般別國統稱其“玄國”,亦或是“邊圍國”,因其特殊的地勢得名。
歷任君王繼位,則除舊革新,改號受封,寓意走出先人的羽翼之下,獨自開辟新的輝煌。
秦帝一世,改號為“玄江子”。
因秦帝年少在玄江山打獵時遇猛虎突襲,九死一生,最終用三箭射中老虎的要害,此事得世人贊譽,以此命名。
淵帝,“大玄”。
淵帝以君子之道揚名,性格儒雅随和,大玄的寓意是,國為大,君為小,身為君主,能力尚有不足,當敬“玄世”。
兆安帝,“狼玄月”。
目前秦修弈并未多做解釋。
霍少煊多少能猜出其中的含義。
他曾去過一次風關,秦帝知曉他二人交好,眼見風關戰事暫歇,恰好又是押送糧草之時,便破例讓他作為随行官員前往。
他那時正準備入仕,此事美其名曰歷練。
前往風關的路并不好走,還需提防山匪突襲,越接近邊關,風塵就越大,天氣就越冷,等到了關口,銀霜裹挾着刀子似的寒風,割得人臉生疼。
有人策馬來迎接,帶着不少将士,他們身側緊跟着三三兩兩的狼。
那充斥着森冷的眼神和露出鋒利的牙齒告訴他,這些狼野性未泯,并未被馴服。
霍少煊到底是養尊處優慣了,幾時見過這種場面,頓時警惕地握緊了手中的劍。
“來者何人?”
他們之間距離有些遠,加上呼出的熱氣騰騰升起,霍少煊看不清人臉,卻聽見了那熟悉地嗓音。
對方此刻似乎心情不佳,語氣帶着點不好惹的鋒利感。
心中那點警惕和擔憂頓時散了個幹淨,霍少煊笑了笑,也揚聲道。
“京中之人,奉朝廷之命,前來運送糧草。”
對面領頭的人明顯頓了一下,旋即迅速策馬而來,很快就甩了後面的人一大截。
“少煊!”秦修弈也也不管霍少煊身後跟着多少人,跳下馬就直奔霍少煊,沒有半點不好意思地翻身上馬,與他共騎一匹。
氣得他原本的馬兒在原地刨雪噴氣。
霍少煊無奈,低聲道:“成何體統,還不快下去。”
“我不。”秦修弈緊挨着他,雙手繞過他的腰牽着缰繩,将腦袋放在他的頸窩,悶聲問,“你怎麽來了?”
“陛下遣我來送糧,順道看看你。”
霍少煊聽出他語氣裏的雀躍,心裏一軟,只好任由他貼着自己,眼見将士們在他們不遠處勒馬,霍少煊回頭朝随行的二位武官點點頭。
衆人浩浩蕩蕩地入城,魏庭軒瞧了一眼頭也不回的秦修弈,唏噓地牽着不情不願的大黑馬走回去。
霍少煊的目光始終緊緊盯着那幾只狼,奇怪的是他們并沒有露出攻擊姿态,而是跟着将士們一起将他們護在中間。
“不用擔心。”身後之人忽然開口,“它們不會傷人。”
看上去的确如他所言。
但霍少煊仍然不解,遲疑着道:“……它們野性未泯,也并未失去爪牙,為何甘願與人為伍?”
“想要馴服一匹狼很容易,卸去爪牙關在籠中,餓上幾日,用棍棒招呼,再放出來,便成了只敢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的家畜。”
如今還有段路程要走,秦修弈的嗓音慢悠悠的,“但那只不過是一種困住它們的手段罷了,只可惜有些人引以為傲,打着‘馴服’的幌子,滿足自己惡劣的私欲,實則根本毫無意義。”
“失去野性的狼,還不如門前兇惡的犬,談何馴服,那叫抹殺。”
霍少煊靜靜聽着,心中微動。
秦修弈忽然下馬,擡手示意大家不必一并停下,而後當着霍少煊的面,硬生生拽過來一只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的狼,笑着揉了揉它的耳朵。
霍少煊面色一緊,“幺秦!”
“不必擔心,你瞧。”
秦修弈愣了愣,旋即擡眼一笑。
他一只手鉗制着狼,目光淡淡,另一只手緊握着劍,仔細看也是警惕的姿态。
當秦修弈卡住那狼的脖子時,它突然危險地低吼一聲,面目猙獰,兇惡無比,張嘴就朝秦修弈的手咬去。
霍少煊看得清楚,頓時汗毛倒豎,立即跳下了馬,手已經握上了腰間的佩劍。
卻見下一秒,那狼又收回了鋒利的牙,一扭頭掙脫了秦修弈的束縛,背影透露出些許暴躁,但還是朝前走去,瞧着不情不願的。
霍少煊一愣:“這……”
秦修弈哈哈大笑,走過去拉住他重新上馬,朝着還在恍惚地霍少煊道。
“所以……我要它保持野性,在擁有反抗實力的情況下,卻依舊要忌憚着我。”秦修弈輕笑,風揚起他束好的發尾,瞧着意氣風發,“狼群有爪牙,我們也有武器,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平衡。”
“它們有野性,才能讓我們時刻保持警惕,一旦松懈,或許就會被咬破咽喉,反之亦然。”
“本就無需馴服什麽,維系這種平衡,雙方都在忌憚中不敢松懈,愈發強大,難道不是比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數要好得多嗎?”
霍少煊轉過頭盯着他,方才還張揚驕傲的人頓時臉紅,眼神飄忽了一瞬,小聲道,“一些拙見罷了,少煊莫怪。”
霍少煊卻搖了搖頭,目光悠遠。
“受教了。”
很多年後,他仍然記得自己當初內心的震撼,如同巨浪般拍在心頭,一陣陣的心悸,餘韻都令他為之動容。
“狼”象征風關,他的信仰。
“月”則是他所仰望的輝煌,是他所期待的,能帶着狼玄月走到的地方。
秦修弈就如同一壇烈酒,令人浮夢三千也難品出其中是何等滋味,只覺得能瞧出萬千的幻影,随手一抓都像是能摸個實在。
但到頭來一睜眼,手攏着虛空,只餘下孤寂的漫漫長夜。
他率真,單純,卻又有着血性,堅韌。
他願意為老妪低下頭顱,卻又不屈于強者的威逼。
他毫不留情地連斬敵軍幾大營,身上沾滿了血腥氣息,卻也能下馬抱起廢墟裏哭泣的孩童,用幹淨的衣角替他拭去眼角的晶瑩。
……
這千千萬萬個秦修弈,都有着令人移不開眼的魅力。
只可惜如今,無論哪一個,都不願對他留有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