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失言
“吱呀。”門被人小心地推開,發出細微的響動。
霍少煊收回思緒,放下手中的書卷,朝門外望去,雙晟未曾通報,那便是……
“相輔大人。”門口探出一顆小腦袋,小心翼翼地往裏瞧,小恪薄唇微抿,故作矜持地朝他點點頭,“可有打擾到大人?”
霍少煊忍俊不禁,朝他招招手,“殿下,先進來吧。”
他掀起被褥打算下床行禮,小恪見狀眼神慌亂一瞬,下意識撲到床前壓住他的被子,擡起一只手按住他,磕巴了一瞬。
“不,不必多禮。”小恪小聲道,“只是聽聞大人受傷,前來探望。”
“父皇下旨不得打擾,我是悄悄來的,大人……莫要伸張。”
“這是自然。”霍少煊不動聲色地打量他,小家夥悟性絕佳,也并不似尋常孩子般浮躁。
許是與出身有關,雖說因年幼而不由自主流露出心中所想,但沉穩得多。
不過……聽這小家夥喚秦修弈父皇,還是令霍少煊恍惚了一瞬,心中有股莫名的心緒,瞧着小恪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放柔。
若來日秦修弈有了麟兒,恐怕不會如此乖巧,理應是同他年少一般喜歡上蹿下跳的。
小恪原本有些畏懼霍少煊,但入宮後發覺無一處是他所熟悉的,無論是沉默寡言,一言不合就行禮的宮人,還是偌大華麗的宮殿,都令他心中慌亂,唯恐露怯被人趕出去,只好強撐着。
不過父皇很親切,待他極好。
但并不常來看他,聽對方身邊的魏都統說,父皇乃一國之君,忙于政務,所以平日裏命霍相輔照看他。
于是霍相輔就成了小恪心中除卻父皇外,最親切的人,當然魏都統也很好……但總是笑眯眯地罰他抄書。
相輔從來不罰他,若是未能背完書,那麽明日便要再加一篇,但比罰抄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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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近日相輔身體抱恙,他們已經許久未見,小恪日日受着魏都統的折磨,難免想念令他無比安心的霍少煊。
“相輔大人,傷可好些了?”小恪眨巴着眼睛仰頭瞧他。
霍少煊端坐在塌上,手中捏着書卷,背脊像是天生很直,瞧着優雅清冷,“多謝殿下體恤,臣已痊愈,不過陛下勒令讓臣休息,這才耽擱下來。”
不過是些皮肉傷,托秦修弈的福,霍少煊習武多年,身子骨比一般的文官強上許多。
小恪臉上的擔心散去了些,抱着他的被子哼唧兩聲,小聲說着魏都統是如何變着法地罰他,眼神可憐巴巴的。
霍少煊眼中笑意更甚,心中感慨,無論看上去有多沉穩,到底只是個孩子。
只是方才聊了兩句,外頭就傳來雙晟的輕咳,“參見陛下。”
小恪嗓音戛然而止,以肉眼可見地慌亂了,他眼睛睜大,腳無措地移動兩下,外頭的腳步越來越近,他害怕之下顧不上規矩,下意識竄上了霍少煊的床鋪。
霍少煊一愣,來不及阻止。
門再度被人打開。
秦修弈停下腳步,盯着霍少煊腹部明顯隆起的被褥,挑了挑眉。
霍少煊被他看得莫名尴尬,起身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魏庭軒跟在後邊眼觀鼻鼻觀心,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半晌,秦修弈重新邁動腳步,輕笑一聲,語氣微嘲,“喲,這幾日不見,未曾想相輔竟身懷六甲了?”
魏庭軒立即用力咳嗽一聲,嘴皮子不動,咬牙提醒,“陛下。”
懷裏的團子顫抖了一下,霍少煊淡淡地垂頭,只能看見小恪的一截發頂。
他重新擡起頭,平靜道,“陛下說笑了,臣并沒有那個本事。”
秦修弈聞言,目光下意識朝對方腹部瞄了一眼,意識到自己這個舉動後,他立即偏頭輕“啧”了一聲,心情頓時不美妙起來,語氣惡劣。
“兔崽子,還不快滾下來!”
小恪一個哆嗦,心知自己方才急病亂投醫,幹了傻事,羞紅了臉慢慢吞吞地掀開被子下床,有氣無力地行禮,“父皇……”
秦修弈似笑非笑:“這不是前不久還在刻苦背書的吾兒麽,怎會與朕在此處相會呢?”
小恪搓搓小手,艱難道:“額……兒,兒臣背書時想起相輔,便,便……”
秦修弈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話鋒急轉,“所以就抗旨不尊?”
小恪面色一白,立即跪下,“父皇恕罪。”
霍少煊見狀起身,“陛下,此事乃臣疏忽……”
秦修弈立即擡手制止他的動作,語氣陰陽,“霍愛卿,稍安勿躁。”
“愛卿今日再怎麽說,朕都不會賞你二十大板了,暫且歇着吧。”
霍少煊:“……”
秦修弈兩步走了過去,将伏在地上的小恪拎起來,纡尊降貴地替他拍了拍膝頭的灰塵,輕笑,“吓着了?”
小恪眼中含淚,滿臉委屈地搖搖頭,身體發顫,顯然吓得不清。
秦修弈笑容一僵,彎腰把他抱起來,拍着他的背輕哄,“好了好了……朕又沒怪你,哭什麽?”
小恪聞言伸手抱住他的脖頸,抽抽搭搭抹眼淚,秦修弈沒有再吓唬他,耐心地帶着他來回晃悠。
等到小恪哭完了,別別扭扭地蹭他時,秦修弈才哼笑一聲,緩聲開口。
“知道錯了?”
小恪悄悄看了一眼霍少煊,見他點頭才放心道,“是,兒臣知錯。”
秦修弈:“錯哪了?”
小恪低聲道,“不該抗旨不尊,對相輔大人不敬。”
“嗯,念在你初犯,朕不與你計較。”秦修弈并未怪罪,只道,“即便你還小,但也該知曉無論如何都不得抗旨,但你可以與朕商量,若朕認為你言之有理,便會準許,可記住了?”
小恪用力點點頭。
秦修弈笑着指着房梁,“瞧瞧,若你會武,這時便能竄上去跟朕躲上一躲,再找機會溜出去。”
魏庭軒又用力咳嗽一聲。
秦修弈頓了頓,若無其事地止住話頭,“今日的書可背完了?”
“……還有一些。”
秦修弈将他放下,“如今見過了相輔,可安心了?”
小恪羞赧地點點頭。
“那便先回去吧。”
秦修弈掃了一眼魏庭軒,對方會意,打算領着小恪回去。
小恪乖巧應聲,回身朝霍少煊一行禮,“方才失禮了,還請大人見諒。”
倒是像模像樣的。
霍少煊自然不在意這些,搖了搖頭,“無礙,殿下先回吧。”
“好。”小恪又朝秦修弈一行禮,“兒臣告退。”
秦修弈從鼻腔裏哼出一個字:“嗯。”
魏庭軒将人領下去,順帶将門關上。
轉眼間,屋內便只餘下二人。
秦修弈端詳了一番霍少煊的姿勢,目光很直白,并不遮掩,“愛卿氣色不錯,再修養幾日便可下床了。”
霍少煊心知他有話要說,點點頭,“是,多謝陛下體恤。”
“朕理應如此。”秦修弈淡笑,話鋒一轉,“再過幾日便是獵季,按規矩來說相輔不得缺席,不過愛卿有傷在身,另當別論,朕想了個法子。”
“不如今年就由愛卿來任賞官,坐在閣樓上為頭名添彩可好?”秦修弈語氣溫和地補充道,“朕會單獨安排馬車,定不會累着愛卿。”
這口吻,當他是嬌花麽?
霍少煊眯了眯眼,心中略微不爽,不動聲色地刺了回去,“陛下多慮了,不過是皮外傷,臣早年習武,身子骨雖不及常年習武之人,但也算強勁,自然沒有受累一說。”
他頓了頓,語氣擔憂,“倒是陛下,前些日子傷勢方才痊愈,正是虛弱之時,切不可掉以輕心,若日後落下病根,可就難辦了。”
霍少煊在“虛”字上加了重音,面上一片懇切之色,仿佛在提點對方要加以重視。
秦修弈眼睛緩慢眨了一下,似笑非笑道, “啊,這就不勞相輔費心了。”
“朕常年習武,此等小傷,倒也并不妨事。”
秦修弈在“并不妨事”上加重了讀音。
兩人四目相對,眼神裏是虛僞的笑意,都不願往後退一步,若是在過去,霍少煊今日怎麽都不會讓這兔崽子得便宜。
但是,今時不同往日。
總不能讓九五之尊跟他低頭,霍少煊心中微笑,順勢擡手掩唇輕咳兩聲,“臣遵旨,只是陛下的傷,當真無妨麽?”
獵季并不強求文官如何,可自願參與,若不願則與賞官一起坐在閣樓之上,作些相關的詩賦。
習武之人則策馬入林捕獵。
淵帝繼位期間,秦修弈極少歸京,只有一次受淵帝傳召入宮參加國宴,往後幾年,便都駐守在邊關。
但當年秦帝還在時,每年的獵季頭名,都是九殿下,年年的彩頭都不一樣,無非是些奇珍異寶。
秦修弈得了賞賜,每回都興沖沖地跑過來,避開衆人的視線,将好東西悄悄塞給他,笑容燦爛地同他低聲解釋珍寶的由來。
霍少煊想起淵帝繼位後,他們重逢的那次國宴之上,對方冷淡的神情與回避他的姿态,心中微微一抽,立即收了思緒。
秦修弈也并不胡攪蠻纏,順着臺階下來,給他倒了杯熱茶遞過去,心中想着獵季事宜,嘴裏便沒了把門。
“當真無妨,愛卿怎如當初一般聒噪……”
此言一出,兩人都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