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相擁(二合一)

潘任連只是賢親王的一具傀儡。

賬目上的作假,實則都只是賢親王的旨意。

雖說潘大人能力平庸,但只要他在,賢親王便能借他之手掌握戶部的實權……而若潘大人徹底倒了,謝書年絕不會再将實權拱手讓人。

更何況其父乃左谏閣主,其母背後是蔣家,出過兩名與林将軍齊名的大将,最終皆以身殉國。

謝家的地位暫時無可撼動。

當然,如若當真走到了絕路,棄了潘任連,賢親王自然會重新培養一枚棋子,只是大抵要等上兩年。

而這兩年,有多少變數,那就不得而知了。

所以,不到最後一刻。

賢親王絕不會舍棄潘任連。

霍少煊對這點早有預料,揭發潘任連之前,他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此前朝廷發往風關的軍饷,被其克扣小半添給了遠峥将軍的玄峥營。

他仿制了一箱刻着公章的軍饷,買通了一位貪財的守衛,命他偷梁換柱,将其混入一衆軍饷之中,他們并未察覺……不過以防萬一,霍少煊還是滅了口。

自己手上有印着真章的軍饷,防的就是今日。

他起先便着手搜尋賢親王一脈的罪證,打算等着秦修弈登基後,慢慢将真相攤開在他眼前……

只可惜,如今留給他的餘地不多了。

殘月高挂,燭火零星。

賢親王府戒備森嚴,真想潛入,并非易事。

不過好在霍少煊最初常常出入此地,無比熟悉布局。

因賢親王早年習武,耳聰目明,守衛大多在賢親王寝室的外圍巡邏,以至于幾乎将問書閣死死圍住。

而賢親王的信物便藏于此地。

當然,這只是幌子,問書閣中的信物是假,真正的信物藏在若桦郡主的閨房內。

這是也是一次偶然,賢親王的心腹交代若桦郡主身邊的仆從時被他聽了一耳牆角,是屋內挂着的山水畫後,有一處暗格。

而後他便裝得一副不知情的模樣。

賢親王疑心病重,屢次試探身邊之人,不過都被他騙了過去,也就放松了警惕。

賢親王即便再如何神通,也不會想到他手上藏着印着公章的軍饷,更不會想到一國之相會如此膽大妄為,明晃晃夜潛王府。

只要他能從此處安然離開……

霍少煊戴着蒙面,眼底一片晦澀。

托秦修弈的福,這種事他倒也并非頭一回,只不過那時面對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皇宮巡衛。

這次則是會置他于死地的敵人。

他小心翼翼地躲開巡衛,若桦郡主的院子在內院,所以只有守夜的婢女與院門前兩位親衛。

霍少煊悄無聲息地攀上院牆的角落,躲在窗後從懷中取出迷藥。

這并非尋常的迷藥,只是會令人覺得極其困倦,迷迷糊糊地睡去約莫一柱香的功夫。

若那婢女忽然昏厥,勢必會引來親衛,而若是她自己扛不住疲乏想要偷懶,自然會調整姿勢不讓親衛察覺。

一陣細煙在月光下不甚明顯,一縷縷緩緩飄向那婢女,少頃,霍少煊餘光瞥見那婢女坐下,悄悄伸手環住膝蓋,将腦袋抵在柱子上。

他擡手輕輕揭開一些窗扉,煙絲絲縷縷地進入屋內。

霍少煊看似平靜,心中卻暗罵。

這種夜潛姑娘閨房的流氓事……他霍少煊若不是情非得已,絕不會這般失禮。

他估算着時辰,秉承着非禮勿視的規矩,抿唇打開窗戶,悄無聲息地躍入屋內,停在原地确定并無異樣後,目不斜視地直奔那幅山水畫。

輕輕揭開後,擡手按了按牆壁,輕微的“咔噠”聲起,果真有個暗格。

霍少煊立即打開。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清晰的,“呃……”

霍少煊的動作驟然僵住,心跳在寂靜的夜裏放大,震得耳膜嗡鳴。

他沒有立即回頭,而是等了一會兒,發覺再無聲音傳來。

他這才緩緩回頭,借着黯淡的月光察覺到,屏風後的人影翻了個身,大抵是夢中的呓語。

霍少煊松了口氣,他定了定心神,從暗格中取出信物,小心地将畫歸位,而後迅速翻窗離開。

他并未再從前院的巡衛處過,而是以防萬一翻入了花園,繞了個大彎子,避開有人的院子離開。

待到逃出王府,霍少煊潛入暗巷,低聲喘息着靠着牆壁緩了片刻。

活了二十八年的霍小公子,頭一次獨自行“偷雞摸狗”之事,當真是狼狽至極。

休息片刻後,他不敢逗留,立即趕往戶部潘大人的府邸。

潘大人府邸附近有家酒館,此刻四周并無火光,只有酒館門口的一盞燈籠随着風輕晃,光影也跟着左右搖擺,如同一條與冥界相交的小徑。

一道黑影靠近窗扉,擡手輕叩三下後,裏頭傳來一道警惕的嗓音,“誰?”

霍少煊蒙着面,聲音有些沉悶,“前些日子落下了老酒,夜裏悶,拿來解饞。”

窗戶先是被人開了一條小縫,旋即全部打開,裏面的人抱着一個木箱,打開給霍少煊瞧上一眼,低聲道,“公子,路上小心。”

霍少煊确認了一眼木箱上和銀票上的公章,抱起箱子,輕輕颔首,“有勞了。”

那人緩緩阖上窗戶,“慢走。”

霍少煊并未逗留,直奔戶部而去,如今潘任連尚在牢獄之中,無人在意潘府。

更何況比起戒備森嚴皇宮與王府,潘府根本不值一提。

方才的酒館之中便是他埋下的眼線,潘大人先前好酒,常常命人送酒入府,霍少煊也因此大抵掌握了潘府的布局。

他打算先将罪證藏入潘府後院之中,無論如何,待賢親王僞造出對他們不利的證據時,至少可以攪一番混水。

哪怕是拖延幾分都好,那他們後面就還有思考對策的餘地。

潘大人入獄後,潘府冷清不少,守衛明顯懶散起來。

霍少煊順利潛入後院,并未廢多少功夫,他剛想将那箱軍饷藏進一處較為隐蔽的地方,身後就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他心中咯噔一下,立即停下動作。

伴随着一聲輕咳,來人似乎嘴裏嘟囔着什麽,“剛剛明明聽見有動靜......”

這嗓音似乎是潘大人的兒子,霍少煊在宴會上有過幾面之緣。

對方的腳步越來越近,霍少煊心跳也愈發快,來不及思考他方才根本沒有途經此人的卧房,更未發出動靜。

他眼神四下一掃,正打算破窗而出,忽然聽到一陣怪異的動靜。

“呃!嗬......嗬嗬......啊啊!”

像是鋒利的刃抹過皮肉,鮮血瞬間湧出,旋即壓抑且凄慘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霍少煊動作猛地僵住。

電光火石間他腦中閃過什麽,下意識将身子貼在門邊,開了一條細縫去看,卻只看見一道起身離去的黑影,以及倒在血泊中捂着脖頸抽搐的......

——潘大人之子,潘黔。

霍少煊眉頭緊蹙,目光瞥見對方懷中似乎露出一角白色。

那一瞬間他立即想到了什麽!

外頭隐隐傳來了多人的腳步聲,他咬牙準備賭上一把,抱着木箱來到潘黔身邊,迅速從他懷裏拿出信紙,匆匆打開掃了一眼。

果然不出他所料,盯着賢親王的人并不止他一個。

借着稀疏的月光,霍少煊看清了關鍵字眼。

“那位吩咐”、“轉移”、“多加小心”,落款——趙。

這是宣州令官,趙欽來信。

趙欽絕不可能主動寫下這封信,定然是有人威脅。

當真是趕上巧了。

雖說暫且不知幕後主使,但這無疑是雪中送炭,無論對方是誰,只要站在同一立場,那麽就可以利用一番。

外頭的腳步聲愈發清晰。

霍少煊立即将信塞回潘黔的懷中,另一只手取出賢親王的信物胡亂塞進對方手裏,将箱子打開僞造成摔落的模樣,軍饷撒了一地。

而後來不及思考,在守衛踹門前一秒,飛身掠上屋頂,迅速逃離。

“不好,公子!”

“有刺客!刺客朝假山方向去了,快追——”

“來人,抓刺客——”

很快府中的守衛應聲而來,全力追捕。

霍少煊額前滲出細汗,不停地變換方向來躲避,身後的守衛窮追不舍。

方才那刺客的動靜不小,應當是故意引來守衛揭發,他觀察時耽誤了片刻,如今才難以脫身,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霍少煊喘着粗氣,盯着眼前連接着闵江樓的望月湖,咬了咬牙,手撐上護欄就打算一躍而下。

這天的湖水冰冷刺骨,若是回去風寒了還不知如何解釋......

忽然,肩膀被人死死捏住,他頓時一痛。

旋即身後傳來一股巨大的拉力,生生将原本騰空而起的霍少煊拽了回去。

霍少煊心中微驚,旋即眼神帶上了冰冷的殺意,反手從靴中抽出匕首,打算掙脫束縛朝身後之人揮去。

那人卻像是早有預料,先一步禁锢住他的動作,令人無法動彈。

忽然,湖面水花四濺。

霍少煊下意識轉頭,恰好看見那人收回了手,他餘光瞥見闵江樓一側擺放整齊的酒壇,頓時心下生疑。

為何對方此舉似乎是在幫他調虎離山?

霍少煊猶疑間,那人趁機用奪過匕首,捂住他的嘴,強硬地将人拖着,掠上闵江樓二樓的圍欄後方。

霍少煊立即擰眉,眼中重新聚集起冷意,正要掙紮,對方卻又像是預料到了,擡手将他整個人環抱住,令其無法發力。

霍少煊動作僵住,眼神倏地變了。

這動作......

風似乎停在了這一刻。

他像是在一片漆黑、靜谧無聲的夜裏墜入了夢中。

夢裏有個自相識後,便喜歡粘着他的小鬼,即便後來小鬼擁有比他還要強健的身軀,在他面前也從未展現過自己的鋒利。

依稀記得是林間。

“你,咳咳,松開!”霍少煊手裏舉着劍,被勒得喘不過氣來。

身後的人悶笑兩聲,即便九皇子不耍無賴,霍小公子也贏不了他......

但架不住他就喜歡耍無賴。

霍小公子也承認,有時他打紅了眼,即便對方出言提醒也不願認輸。

“少煊......不打了~”秦修弈從身後死死抱着他,緊貼到連彼此的呼吸都感知得一清二楚。

明顯撒嬌的嗓音。

霍小公子側頭,俊朗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輕聲道,“行了,我認輸,你先松開。”

“分明是我認輸......”秦修弈并未依言松開,而是小動物似的嗅了嗅他的脖頸。

在霍少煊瞧不見的地方,他的耳根已然紅透,眼尾也因為羞赧而泛紅。

“少煊......”

秦修弈有點舍不得松開。

于是用正經的語氣小聲在他耳邊道,“那若日後我不願傷你,你又一直兇我,我就這般抱着你行嗎?”

霍少煊那時只想要他松開,只得點頭,“嗯,行。”

秦修弈心中偷笑,心滿意足的松開手。

那樣的話……

豈不是每每讨打都能抱到少煊!

忽然,餘光裏劍光一閃。

“看劍!”霍小公子氣勢如虹。

“哇,少煊你來真的!”

某人抱頭鼠竄。

……

霍少煊的騎射之術,都是那一人所教。

彼此最熟悉的路數,自己又如何能忘。

回憶戛然而止之際,風重新湧動,揚起二人的發絲糾纏在一起,也送來了對方身上的氣息。

那是他回憶中某個最為鮮活的身影,每每撞入他懷中時,都會帶來的熟悉氣息。

在霍少煊寡淡清雅的心中,莽莽撞撞畫下濃墨重彩一筆的人,帶着暖烘烘的溫度,心安理得地盤踞在他心頭最軟處,睡了很久很久。

而如今那小人逐漸複蘇,睡眼惺忪地起來,只是朝歪頭他燦爛一笑,自己就眼眶一紅。

霍少煊停止了掙紮,任由那人将他拖入闵江樓中的暗房之中。

等到那隔絕外界喧嚣的暗門被關上,屋內靜得只餘下彼此粗重的呼吸與心跳。

半晌的沉默後。

身後的人用力抱了他一下。

輕聲喚了句,“少煊。”

那一刻,像是越過了規矩、君臣,只是年少初遇,如親如故。

只是林中毫無顧忌地嬉戲,夜裏并肩坐在山石上瞧着星月之下的玄京。

只是彼此不談規矩的相擁,互相遷就地輕語。

只是有人風風火火下馬笑着闖入霍府,有人急切匆匆衣襟散亂趕往皇宮。

眼前如同走馬觀花掠過彌足珍貴的景物,在這一聲恍如隔世的“少煊”中化作虛無。

霍少煊沒敢回頭,怕一切都只是他思念成疾的美夢。

他愣愣地停頓許久,怕吵醒自己似的喃喃問道,“幺秦......?”

少頃,身後才傳來一聲同樣失神,略顯低啞的:“......嗯。”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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