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沈棄确定他在陸折予身上感受到的, 正是“愧疚”二字。
平常的對話且不論,無緣無故地讓一分利, 站在朋友角度來說,自然沒有什麽不可以;但在商人的角度來說,實在是事出反常。
以朋友情分而言,沈棄可以對陸折予偶爾的異常古怪視而不見,卻也得是對方并沒有背叛他的情況下。
近期能讓陸折予背叛他、又足夠對他造成一定影響的,便是有關林寒見的事。
沈棄将手中的這沓紙再看了一遍,眸色晦暗不明,但他面具之外的半張臉, 仍然是平靜、溫和的。
他沉吟半晌,語氣平淡地道:“去領賞吧,然後再去領罰。”
暗衛垂首應下:“是。”
查得好,所以賞。
但明知違逆主子的要求, 不許走閣中的情報網, 還如此行事, 便要罰。
自林寒見從內部撬動破壞翙閣的情報網至今,沈棄終于肯對存在已久、幾乎作為翙閣內部主心骨的情報網動手, 既是清理, 也是修複。
林寒見還是聰明, 這一下讓他傷筋動骨, 近來都無法心安理得地動用情報網。只好就這趁着這個機會, 索性拔出一些其中的毒瘤, 更是陷入半癱瘓, 險中求勝。
沈棄在溫泉池邊站了好一會兒, 才又招來一名暗衛。
“主子。”
沈棄道:“去查一查慕容止在魔界的事。”
陸折予去魔界, 最初的動機無非是為了慕容止。既然他想藏, 又藏得這麽迫不及待,便從他的出發點下手,慕容止也必然會與這件事有所牽連。
若是真查出來陸折予是對林寒見做了什麽特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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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棄揉了揉眉心,一時間不能直接做出殺伐決斷,他只覺得荒謬。
——陸折予這樣磊落的人,竟然會背叛朋友。
是他這些年來眼瞎得厲害麽?
竟然絲毫沒有預料到。
林寒見知道陸折予的傷再次發作,是因為日常生活與他相處,察覺到他氣息不對。
這種不對勁第二天就消失了,不難猜出他是用了聖蓮療傷。
聖蓮這種療傷靈器,可不是街邊藥鋪随便開的藥,斷沒有治不好、還要多治幾次的說法——若是已經嚴重到長久不愈的地步,星玄派和陸家都不會置之不理,還放任陸折予在外亂跑。
所以這道傷嚴重到足以啓用聖蓮的地步,卻并非無法痊愈的頑疾,反反複複的最大緣由,只可能是陸折予本身。
陸折予道:“并非無法根治,我會好好調理。”
林寒見猝然看向他,不大高興的樣子:“并非無法根治,卻是陳年舊疾,對不對?”
“……你為何突然對這件事感興趣?”
陸折予并不想直接她,這件事能怎麽說——當初我捅你一劍,事後就在我自己身上還一劍?
不必讓她知道。
況且……她現在還僞裝是與寧音毫無關系的另一人。
“我不能問嗎?”
林寒見直視着他的眼睛,從方才發問起,她的态度就保持着一種類似于不爽而找麻煩、卻又像是隐藏關心的有意為之,先前還有一段“她生氣了”的劇情作為鋪墊,将所有的情緒投放到“我現在就是要無理取鬧”中,反而比突兀的交談更加合理。
說完,林寒見定定地看了他兩眼,甩開陸折予繼續往前走。
陸折予這個鐵直男只知道自己的隐瞞确實會讓林寒見不快,疊加先前的不高興,就是雙重的生氣,他又不好直接說內情,只能跟着低聲下氣地道歉。
但這種無意義的道歉無法持續太久,陸折予不是完全沒有尊嚴的人。
兩人走到陸家大門。
管家遠遠地望去,發覺兩人的站位很有關竅:乍看上去是已經是冷戰狀态了,誰也不理誰;實際上大公子略微落後了荊夢姑娘些許的距離,明顯是在跟着她。
管家是陸家的老人了,看着陸折予從小長大,知道他一貫的性子有多麽驕傲,在待人接物上有禮周到,卻絕對不會如此委曲求全地跟在某個人身後,他向來是被追逐的那個人。
“荊夢。”
眼看着就快進陸宅了,他們的住所分隔兩院,陸折予又不可能大半夜去找林寒見,當下快走兩步,攔在了林寒見的面前。
可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鼓起勇氣要哄林寒見,不敢用錯了方法,便非常直接地問:“你要怎麽樣才能消氣?”
林寒見:“……”
突然開始為陸折予的直給路線感到擔憂,他要是沒有這張俊俏的臉,往後餘生怕是真的要跟霜淩劍過一輩子。
見林寒見不說話,陸折予很是着急,眉心緊蹙,眼神慌亂無措,他嘗試着想說點漂亮話,試圖打動林寒見:“我喜歡看你高興的樣子,你若是生氣,我、我也跟着難過。你……你笑起來的時候比較好看。”
林寒見冷着臉道:“所以我不笑的時候很醜嗎?”
“不是!”
陸折予終于發現自己完全不會哄人,要是旁的有經驗的男子,就算不會說很漂亮的話,這會兒早就直接抱住女友打斷生氣讀條了。
可陸折予又不願意随便冒犯林寒見,他連牽她的手都要思考一下,會不會惹她厭煩。
陸折予輕吸了口氣,鄭重其事地道:“你很好看,不管是笑還是不笑都極為好看,更甚仙子。”
他的臉已經爆紅到足以稱作“奇觀”的地步,若不是黑夜給了他适當的遮掩,恐怕林寒見會笑出來也說不定。
這番話的停頓斷句很不自然。
林寒見知道陸折予活到現在就沒說過這種話,正要開口,見好就收。
又聽陸折予道:“今日在大街上,我無法在那樣的場合說出過于暧昧隐私的話,但我……我确實想你同我待得久一些。”
他狼狽至級地喘了口氣,從未想過自己能說出這樣孟浪的話來。
同時,陸折予的心中不可抑制地升起了一陣絕望之情:明明知道林寒見沒有對他付出真心,很大可能只是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乞求的卑微模樣,他卻還是輕而易舉地被她的不悅牽動了情緒。
因為心底還剩那麽一點僥幸。
這是他不敢奢望的機會,能與林寒見以如此親密的關系相處,或許這是老天垂憐的機遇。
林寒見靜靜地望着他。
陸折予已經突破了她原本預想的上限,他竟然肯彎曲傲骨,好聲好氣到這個地步。
而陸折予将她的沉默視為仍舊不滿意,他走投無路地徒勞望着林寒見,不知道還要說出什麽話才能讨好她,眼睫顫抖了幾度,他徹底妥協了,怕被人聽到似的,艱難地輕聲道:“我的傷,是我自己用霜淩劍刺傷的。”
林寒見覺得自己這段壓根沒什麽發揮的餘地,她該用的技巧連半個都沒發揮出來,陸折予就光速白給了。
“為什麽?”
林寒見像是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一般,詫異地發問。
“我……”
陸折予吞吞吐吐,猶豫躊躇,淡色的薄唇反複地輕啓了兩下,卻是說,“我能不能,牽你的手?”
林寒見:“?”
現在是牽手的時候嗎?
陸折予你怎麽回事?
腹诽歸腹诽,林寒見還是伸出手,點了點頭:“嗯。”
她發間的流蘇跟着動作晃動,光影交錯,在陸折予的心中投下了一顆小石子。
陸折予如願以償地握住了林寒見的手,心中總算安定了幾分,他緩緩開口:“我曾經有位師妹,名叫寧音。”
林寒見:“然後?”
陸折予看了看她的表情,繼續道:“她做了件事,我當時并不知曉那是她,便用霜淩刺了她一劍。”
他的聲線有些不穩。
林寒見知道陸折予當時并沒有認出自己,因為她蒙面的黑巾掉落後,對面的陸折予頓時驚愕地睜大了眼睛,很明顯的震驚神色。
但她沒想到的是——
陸折予閉了閉眼,語氣複雜得滿是沉痛掙紮:“因我那一劍不該,我便償還一劍。”
林寒見從未想過,陸折予這一劍原是為了當年的事。
他發瘋,練劍出錯,不甚失手……多麽離譜原因都可以。林寒見不覺得他該為這件事償還什麽,他又不欠她,他們之間更遠遠沒有到值得他忏悔得自殘的地步。
別說是陸折予那一劍刺下來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是她,就算知道,他們兩個當時站在不同的立場,可以互相怨恨撕逼打架,這有什麽?
林寒見的想法都埋藏于心底,若是此刻說出來,陸折予必定能更清楚地知道,這種清楚理智的劃分界限、看上去不計較過往的大度,全然是因為林寒見将他們可能有的情分盡數排除在考慮之外了。
林寒見想不通,表情疑惑,望着陸折予的表情很有些審慎意味:“你這樣做,是因為你喜歡她?”
她以為陸折予不會承認。
好歹她現在是他的挂名女友,這種事總得避嫌——陸折予看上去可沒有要拆穿她身份的意思。
“是。”
陸折予卻承認了,“我很喜歡她,從見到她的第一面起,我就……忍不住去注意她。若非意外,我絕不可能傷害她。”
林寒見無聲地挑了挑眉:第一面就喜歡了?
那會兒是什麽場景來着?
林寒見思考了一下“面對現男友訴說對別的女人的愛意”這類情景該有的正常反應,斟酌兩秒,猛地甩開了陸折予的手,理直氣壯地氣憤道:
“你居然在我面前回憶起你曾經愛慕別人的點點滴滴?那好,我們幹脆分手吧。”
陸折予:“……”
林寒見還盡職盡責地補了一句:“陸折予,你好的很!”
陸折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