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十四、五歲那會兒。

沈棄幫着陸折予搶了樁生意, 對于那時候的陸折予來說,是站穩腳跟的一大助力。這樁生意陸家叔父的二兒子手中搶來,是一種下馬威, 也讓他們對陸折予記恨的同時,将沈棄一并視為眼中釘。

沈家不比陸家,只有沈棄這一個獨子,幾代單傳下來, 又沒什麽旁支。放在平時, 陸家那些人自然不敢動翙閣的繼承人, 可彼時沈棄年幼, 看上去已然是一副病歪歪的樣子, 讓人疑心他什麽時候自己死了都不稀奇;況且,沈棄是住在他們陸家的地盤, 并非是在銅牆鐵壁的翙閣。

若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将沈棄殺了,再托稱是病了, 便是翙閣閣主感到不對,屆時一股腦推到陸折予的身上, 豈不是一箭雙雕?

左右陸折予平日與沈棄走得最近, 逃不了幹系。

沈棄被那群膽大的陸家旁系追至懸崖邊,渾身狼狽, 右臂被劃傷, 鮮血淋漓。

陸折予得到消息後,快馬加鞭的趕過去, 場面已經平息,地上歪七豎八地倒着陸家旁系的人。

原本是網中獵物的沈棄, 正坐在一處凸起的大石上, 被身邊人包紮清理傷口。沈棄臉色煞白慘淡, 烏發随山風往後飄搖,他表情嫌棄地抖了抖被弄髒的衣衫,此時此刻,他竟然還能去注意這等細枝末節。

沈棄微微擡起視線,看見了陸折予,神色不變,招了招手。

陸折予走過去。

離得近了,才發現沈棄不僅是臉色差,還在止不住地輕微發抖。

“見笑了。”

沈棄彎眼一笑,說話聲卻很平穩,他吃了一顆身邊人遞過來的黑色藥丸,表情頓時極為痛苦扭曲,仿佛對于他而言,這比受傷更稱得上沉痛打擊。

片刻後,沈棄緩過勁兒來,陸折予才道:“抱歉,我來晚了。”

沈棄輕舒了一口氣,看上去簡直是剛從生死線上拉回來的人,他擺了擺手,左手瘦弱修長,中指上的碧色圓環在陽光下折射出漂亮的光:“非你來得晚,而是我太有準備,省了一遭事。”

當時,陸折予只以為是沈棄謹慎行事,身邊人又足夠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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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後,陸折予察覺一些事情的改變,再度回想當初那件事,才發覺諸多不對:若沈棄真那麽勝券在握,怎麽會放任自己受傷?可沈棄撬動了叔父的利益,以他的聰明,應該能想到會有危險,加以防備,但他反而被逼到了懸崖絕境……然而,陸折予以最快的速度趕過去,事情卻早已結束。

“才看出來嗎?”

聽見陸折予的質問,沈棄不慌不忙,只語氣中帶着驚訝,反而是訝異于陸折予的遲鈍,“虧我還留了那麽多破綻,以為你直接看出來,我也不必事後再擔負些奇怪的風險。”

陸折予着實不解:“你在說什麽?”

沈棄擦了擦手,相識以來第一次,親自動手泡了茶,在一片令人心定的茶香中,他道:“我早料到你叔父家不會放過我,還會趁機通知你,以便栽贓嫁禍你,于是早有準備。但是呢……我不能白白被人算計一遭,就順水推舟謀了點東西。”

陸折予愣了一會兒,明白了沈棄的意思:沈棄既然被叔父算計,索性将計就計,将事情陣仗鬧大,這樣才能在非翙閣主動的情況下,理直氣壯地出手對付叔父。不會讓陸家人以為翙閣插手太深,而陸折予作為世子,也師出有名。

“可即便如此……”

陸折予還有一點不明,“你為何要讓自己受傷?”

沈棄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事情已成定局,即便不受傷也照樣能達到效果。

聞言,沈棄有點好笑地看着他:“自然是為了效果更逼真,對他們下手反擊時,再重都能理直氣壯。”

陸折予無言以對。

“況且。”

沈棄遞了他一杯茶,輕盈的話語乘風而來,“你不是對我更愧疚了麽?”

陸折予錯手把茶杯打翻了。

沈棄怔了怔,往後靠在椅背上大笑起來,開懷至真,笑到最後還在輕喘着平複,眼底都滿是笑意。

陸折予不知道沈棄為什麽笑。

正如陸折予不知道,沈棄說的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而如果是真的,沈棄想讓他心懷愧疚,又為什麽要直接告訴他?

……

沈棄是個全然冷靜聰明的人,很多時候,陸折予甚至覺得他不像是個真正的人,總能在各種慌亂奇特的情況下,保持頭腦的清醒,抓住他最想要的東西,實現最初的目的。

那張玉質面具就像是沈棄的僞裝,他可以随時調整出各種模樣,面對各類人群。

像沈棄這樣的人,他将陸折予當做朋友,會有憤怒,會有不甘的質問。可是,沈棄會因為這點随時都能去做的事,糊塗到忘了他最想找到的林寒見麽?

尤其是,陸折予回來之前,沈棄已經在這裏等了一段時間,他真的會只是坐在這裏品茶,靜靜地等候陸折予回來嗎?

沈棄不會。

從始至終,沈棄與陸折予的對峙都不過是又一次的“順水推舟”,在陸折予回來之前,沈棄已經打算好了一切。

随行的人按照命令,打算帶林寒見去游湖。

臨城山水環繞,地方雖然不大,但三面環水,游湖是許多本土和外來人士打發時間的首位。

林寒見被陸家的這些人當做是未來主母一樣誠惶誠恐地伺候,在路上她随便多看了兩眼什麽,領頭地位較高的那人便會主動替她買下來。

這種陣仗成功地讓林寒見聯想到了在現世看過的一些霸總小說,替換成古代版本後,她竟然親身體驗到了這類購物的場景。

“不必買下來。”

林寒見出言制止,話出口的瞬間,又看到對方躊躇不安的表情,她笑了笑,沒再說話了。

購買對等這類事情不是随時都能實現的,對于這位領頭人士而言,花陸折予的錢為她買東西就是一種任務。

林寒見不喜歡欠人情,陸折予送她東西,有用的她都等價償還;用不上而陸折予又非要送的,也就不管了。

領頭的人姓朱,知道林寒見這是在給他行方便,感激不已,再有什麽要買的,都會主動詢問林寒見的意思:“姑娘,這個你可還喜歡?需要買下來嗎?”

林寒見随便指點兩句,在想沈棄到臨城來的事:沈棄絕不會無緣無故到臨城來,若是有重要到必須與陸折予相商的事,倒是勉強能夠說通,可這樣的事能有幾件?最近她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陸折予那邊更是下意識将她藏起來,說明同樣沒有想到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她露了什麽破綻嗎?

還是在陸折予那邊暴露了什麽,讓沈棄猜到了真相?

按理來說可能性很小。

林寒見只是習慣性設想一下最壞的情況,好做打算。

她回首看了一眼,随行隊伍人數尚可,身上還有陸家的家紋。

這有利有弊,若沈棄真敢來抓她,起碼一時半會兒兩邊人會纏鬥到一起;弊端則是目标太大。

林寒見斟酌一番,還是沒有半路選擇solo。

陸家有自己的船,停靠在最大的雲湃湖邊,林寒見上船之前注意到兩邊交接沒有任何異樣,心下稍安。

待船開至湖中,林寒見鼻端嗅到了一點很微弱的香氣,有點像花香,她當即屏住了呼吸。

若在平時她大約不會注意到,但此刻心中仍然存疑,行事謹慎許多,她揚聲喊道:“朱先生!”

“姑娘,有什麽事嗎?”

朱先生的聲音沒有異樣。

“……沒事。”

林寒見迅速地在腦中又過了一遍最近的事情,實在找不到沈棄能發現的理由,就連魔界那邊的事,陸折予也隐去了蹤跡——魔界!

林寒見眸光一閃。

她想到了,縱然陸折予抹去了他那方的痕跡,但當時更引人注目也更不好隐藏的,還有慕容止。

想到這點,林寒見當機立斷從位置上站起,直立的瞬間頭眼昏花,仿佛後腦被重錘突然敲中。

她意識到這股香氣不是在她聞到的時候才發作,而是這整艘船上、這間屋子裏都沉浸其中。

是有備而來,而且已經提前搞定了陸家的私船。

她太大意了,竟然以為陸家的私船在交接時沒有問題,應當就不會出事;更想不到,沈棄如今用藥,已然能突破修士的防線。

林寒見這次不再出聲發問,壓抑着動作要從窗邊直接翻下去。

大部分能迷人神智的藥,在接觸到水時都會效果打折。

林寒見翻身上了窗沿,若是平常她早就悄無聲息地下水了,此刻乏力犯暈,她撐着邊框的手數次險些脫力滑下。

屋門被敲了兩下,還是朱先生的聲音:“姑娘,我來為您送糕點了。”

林寒見道:“不必了,我不餓。”

她是想着拖延時間。

外間沉默一會兒,猛地推門而入,嘴裏還嘟囔着:“不應該啊,藥效是應該這時候發作了,閣主怎麽會出錯呢,你怎麽還醒着……喂!”

來人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正是當日跟着沈棄一同去見星玄派掌門諸位、在臺階上發了牢騷而被訓斥的人。

他名叫風季,見到林寒見在窗邊,一副随時準備要自盡的架勢,吓得破了音:“你別跳下去啊!我不是來殺你的人,你不要想不開啊!”

林寒見根本沒聽他說了什麽,從窗戶一躍而下。

“撲通——!”

水花四濺。

風季吓得連忙跑過來,手指剛搭上窗沿,從下射出一道冷箭。

他猝不及防,條件反射地躲開一點,還是被這根鋒利無比的斷箭霎時劃開了脖間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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