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活死人, 就是半死不活、生死難料的人。
項漁舟說出這個結論,側面證明了他的束手無策。在得知沈棄給林寒見喂過血以後,這種束手無策的無力感愈發明顯。
——看來, 這位姑娘能吊住這口氣, 大半還是倚仗着閣主的血。
三位醫師守在榻前, 暫且商議出了一個法子,左右算是有了交待。
項漁舟這才敢去看沈棄,後知後覺地注意到沈棄身上的衣衫上還沾着血, 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 血跡幹涸,看上去十分不潔。
倒是沒有難聞的味道,沈棄身上有特制的調香, 淡而悠遠。只是, 沈棄從來忍受不了這些髒污,此刻倒像是毫無所覺。
“閣主。”
項漁舟委婉地出言提醒他, “您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沈棄的反應好像有點遲鈍,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慢了半拍,才點了點頭:“嗯。”
他的動作也不似往常那麽悠然閑适,起身時手掌在床沿撐了一下, 手腕還有些不穩。
項漁舟連忙上去扶他, 他擺了擺手:“勞三位先生看好她。”
醫師們自然是無有不應:
“是。”
沈棄邁步離開, 背脊挺直, 一頭烏發從肩頭滑落散開, 好似下一刻便能乘風遠去。
項漁舟注意到他離開時步伐的虛浮, 自言自語地低聲道:“閣主莫不是一直在這兒守着……”
沈棄的身體哪兒經得起糟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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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別提在這之前, 聽聞沈棄還吐了血, 一年前那位姑娘叛出翙閣時有過類似情況,卻沒有這次這麽嚴重——而且閣主沒有去請他們來的意思,還是丁先生擔憂着急,同他們說了這件事。
身邊的兩位同僚心驚膽戰地拉着項漁舟道:“項兄,我們固然要守着這位姑娘,但閣主那邊不能不顧及啊。”
對于翙閣的所有人而言,沈棄的安危不僅是主子的存在與否,更是賴以生存的龐大系統中必不可缺的首腦。
項漁舟額邊滑下一抹冷汗,他伸手拭了拭:“确實如此,我這就寫個方子,先讓閣主喝下去。”
到頭來還是兩位病人。
三位醫師自認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了,還是出現了輕微手忙腳亂的情況,最大緣由是對林寒見的病症毫無頭緒,且更擔心沈棄不肯配合,他的狀态有種捉摸不定的陰沉感。
表面看去仍是運籌帷幄的鎮定模樣,實際卻是一汪深不見底、不知何時會驟起波瀾的深潭。
沈棄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算是按時吃藥、符合合格病人的形象;但他本身對藥的抗拒實在是太明顯,每次喝下去的時候都像是在上刑——若是真的上刑,說不準沈棄的表情還不會如此痛苦。
這會兒,沈棄應當是心情不好,藥便交給了丁元施。
那碗烏黑的藥汁端到沈棄手邊時,他眉心蹙了蹙,是聞到濃重藥味的條件反射,一言不發地接了過去,沉默地一飲而盡了。
沈棄換了身衣服,暗紅色的大氅更襯得他眉目如畫、墨瞳深邃,連蒼白的嘴唇都仿佛在此濃烈的豔色下平添了幾分色彩,加上藥汁的潤澤,總算不再具有那般強烈的易碎感,好歹有了正常人的活氣。
丁元施看沈棄似乎起身要走,阻攔道:“閣主,您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準确來說,是沒有休息。
在醫師到來之前,沈棄就守在林寒見床邊,手指扣在她的脈搏上,林寒見稍微有變,沈棄便能立馬反應。正因為此,他幾乎沒有合過眼。
丁元施接着勸道,從理據切入:
“林姑娘的病症确實重要,但閣主,若您也跟着病倒了,誰來調度一切呢?林姑娘還在躺着,再者還有陸公子與整個翙閣,都需要您的安排和謀劃啊。”
沈棄守在林寒見身邊,并非只是單純地守着,事情太多,他暫且只經手一些尤為重要的機密和決策。
兩邊勞神,又沒有休息,大羅神仙也撐不住。
沈棄頓住了動作,眼睛望着窗外一朵飄搖的海棠花,開口的聲音竟然有種難以掩飾的茫然:“我沒想過她會死。”
“……”
“她都能做出那麽多令我措手不及的事,到頭來卻要為一個不知名的原因死。”
沈棄的嗓音很淡,透出疲乏的意味,掩在長睫下的眼神晦澀難當,“我想過那麽多種我和她的結局,沒有一種是她會死。”
丁元施聽出這句話的言下之意,連忙道:“閣主如今身體康健,自然能福壽綿長。”
沈棄看着那朵海棠在風中搖曳生姿,迎着日光肆意綻放,沒有了往日欣賞的閑心,反而令他想起林寒見卧病在床的情形,心中彌漫起難言的不适。
這種不适像是某種酸性物質開始變質,進而腐蝕他的心髒,牽動了五髒六腑,順流到四肢百骸中,讓他發每一個舉動都産生類似拉扯撕裂的酸楚感。
他原來對林寒見的危難會有這種反應。
這感覺可真稀奇。
沈棄想。
陸家近日有些不太平。
表面看去風平浪靜,死水一灘,外界打聽不到任何消息,但往往越是這樣越反常。
沈棄在隔間聽着下屬禀報,眸色冷冷淡淡:“陸折予到底是個行正派的人,沒有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他當初那些話沒有一句是在胡說,更不是為了挑起陸折予無端的猜忌與懷疑、挑撥陸家內部的關系。自然,生性多疑的人會被這反目下的“誠懇”蒙蔽了雙眼,做出相背而馳的事。
可陸折予不會,沈棄清楚。
沈棄握着筆,陡然恍惚了一瞬:他對陸折予說那番話的時候,究竟是懷抱着什麽樣的心思?因為自己體弱,所以竟然隐約覺得,其實陸折予才是不錯的選擇麽?
不行。
沈棄的眼神驟然冷了下去,他那轉瞬即逝的恻隐之心早在林寒見可能會死的事實下被粉碎得一幹二淨,所有的道貌岸然不過是自以為可以放手,不過是沒有真正地感受到那份尖銳又突兀的痛楚罷了。
“閣主。”
項漁舟輕聲來禀告,“林姑娘的情況似乎有所好轉。”
沈棄起身,繞過兩重屏風,橫穿半間屋子,走到了林寒見的身邊。
林寒見的臉色好了不少,氣息均勻綿長,像是睡着了。
沈棄探了探她的脈,分辨出其間細微的不同,緊繃的嘴角松懈幾分:“你們查出了她的病症?”
“沒有。”
項漁舟有些汗顏,“我們只是分辨出,目前對姑娘最有效的‘藥’了。”
沈棄:“是什麽?”
“是……您的血。”
項漁舟說完,覺得這話聽上去實在是不太合理,大力解釋起來,“我曾說過,您的血比大部分的藥材都珍貴,同比雪蓮;可這世上珍稀的藥材之所以稀少,就是實在太難得,就算是我們翙閣之中,也不能令所有奇珍全部保持固有不變的狀态。閣主您吃下的珍貴靈藥已經遠超世間許多人能夠認識到的部分,您的血比松州整個藥材庫都更珍貴。”
這話就是相對委婉地在說:
我們翙閣是很牛逼,但是藥太珍稀了,閣主你吃下去的大多是有錢都難買的東西,現在要用到的有些藥材,效果還不如你的血。
沈棄凝視了項漁舟一會兒。
項漁舟承受不住沈棄這樣任何情緒都不含的目光,實在是猜不出他的心思,直接跪倒下去:“我等無能。閣主自小熟讀醫書,對用藥的了解甚為深入,閣主若擔心有誤,可自行為姑娘試一試。”
平日裏被尊敬着的醫師,到頭來救上司的女人,還需要上司自己出血來救,首先當然要自行請罪;且這話就是要沈棄拿自己的命去喂這位姑娘的命,對于翙閣之主而言,不僅是逾越冒犯,還很有可能被視作潛在的惡意危險。
大約有三分鐘。
沈棄問:“多少?”
項漁舟尤未反應過來:“什麽?”
“我需要給她多少血?”
沈棄嗓音平靜地問。
項漁舟擡頭,對上沈棄幽暗深冷的目光,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在這過程中說了半點假話,一定會受到超出設想的折磨:“……根據先前喂完血後的時間和情況來看,三天半碗就可以了。”
說完,項漁舟就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他這個提議和讓沈棄慢性死亡有什麽區別?萬一這位姑娘仍然一輩子都醒不過來呢?
“光憑我的血不是辦法。”
沈棄沒有對此提議做出直接的回答,他和緩、平穩地說着令人齒冷的話,“如果你們找不到她昏迷的源頭,我可能無法在諸位失職的情況下,繼續禮待諸位了。”
“閣主恕罪,我等定當盡力。”
沈棄看了一眼沉睡中的林寒見,轉身走了。
項漁舟松了口氣,說不好具體情緒是什麽,他想:閣主既不願意做出如此大的犧牲,便不算是他半點交代也沒有,更不用令閣主受到損害,兩全其美。
片刻後,丁元施送來了半碗血,散發着異香,普天之下只有沈棄的血會是這種味道。
項漁舟:“……”
丁元施用譴責的目光看着項漁舟,還有另外兩位醫師,甚至是榻上的林寒見。
他咬牙切齒地道:“項醫師,您的醫術如此高明,何以要讓閣主來養人。”
項漁舟:“這……實在是有的藥材單獨存在的效果,不如閣主的……”
丁元施的目光飽含着不知對象的殺意。
項漁舟後背全被冷汗浸濕,想着還不如不說出這件事,又模模糊糊地想着:閣主既然是應了這個提議,為何不當場就……反而是離開了才讓人送過來。
與此同時,沈棄再次令人去找先前擱置的醫聖,除此之外還大肆在外搜羅古怪病症。
林寒見在半月後醒了。
她實打實地暈了過去,剛醒過來沒有立即睜開眼,整個人處于乏力狀态,意識逐漸回憶起昏睡前的一切。
“寒見。”
又是那道聲音在喊她。
是沈棄。
“寒見?你醒了,對嗎?”
“睜開眼,寒見。”
“不要再睡過去。”
……
林寒見緩慢地睜開眼,視線定了一會兒才完全聚焦。
沈棄正坐在她的床側,睫毛輕輕一顫,泛白的嘴唇先彎了起來。
林寒見感覺到嘴巴裏有股奇怪的味道,不惡心,倒是非常獨特……獨特到她似乎有印象,又對不上號。
“你對我做了什麽?”
她戒備地問。
同時往後一縮,躲開了沈棄伸過來的手。
他的手腕處露出了一截白色的繃帶,與他赤色的衣衫格格不入。
竟然穿得如此鮮豔招搖。
沈棄聽見了她充滿了質疑與警惕的問話,目光迅速地沉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