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沈棄眼中的柔軟與喜悅将将泛起, 便如潮水迅速退去,因着林寒見醒來而微微傾身的動作也無聲地收斂。他漠然地坐直了,同林寒見隔開一段距離, 纏着繃帶的那只手随着身子後傾, 不着痕跡地落到了身側,被垂下的寬大衣袖完全掩蓋。

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眼中情緒很淡, 宛如覆蓋着深厚冰層的湖面:“我能做什麽?”

沈棄心裏清楚,林寒見剛醒過來,壓根不清楚狀況;而她暈過去之前,他們之間的關系還停留在相對敵視的階段。林寒見當時那麽戒備他, 怕他在茶水中下毒,會有此質問, 情有可原。

但他沒辦法無動于衷。

道理全都說得通, 他看得比誰都明白, 就是做不到毫無觸動。

感情是太奇怪的東西, 他擔憂林寒見的時候, 不能說半點沒有預料到現在的場面;可他還是抱有一種怪異的期待, 縱然他知道概率很低。

要是完全準備好, 他不該是這樣面無表情地反駁林寒見的這句話, 至少該更雲淡風輕、游刃有餘。

林寒見聽出了他話語中傳達出的冰冷與尖銳, 蹙了蹙眉,确認道:“不是你?”

沈棄猝然起身, 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他的腳步有些虛浮,猛地站起來, 身形并不穩健, 手肘在床頭處的欄杆短暫地抵了抵, 又迅速收回離開。在衣袍的掩蓋下,便像是不經意地擦過了一下。

“沈——”

林寒見剛起了個頭,沈棄已然邁出了門,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她的視野中。

林寒見的大腦放空了幾秒,比生理上更慢些恢複正常運作的大腦後知後覺地向她反饋信息,她再次複盤暈倒前的事情,還有沈棄方才在她面前的表現——但她片刻前的注意力實在不夠集中,沒辦法去解析更深層的東西,只知道他是生氣了。

喜怒不形于色的沈閣主難得生氣得如此直白,直接甩手走了。

就算不了解他的人都能看出他此刻的情緒。

不是魔氣紊亂的表現,也不是靈力反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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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感覺确實是從內部席卷而來,像是有什麽東西跟随着血液流竄,悄無聲息地蟄伏着給她重重一擊。因此在流血之前,甚至是流血中,她都沒有感覺到多少異樣。

除了毒,她暫時想不到別的緣由。

但是,誰會給她下毒?

當時只有她和沈棄兩人待在屋內,再往前……

三位醫師匆匆趕進來,身後還跟着幾位侍女,她們輕手輕腳地散開,關門的關門、倒水的倒水,徑直遞到了林寒見的嘴邊。

而項漁舟正在查看林寒見的情況。

要說今天這件事也實在是……一言難盡。

沈棄幾乎是寸步不離地守着林寒見,他們幾位醫師到來後,沈棄便到這屋子的另一頭去處理事情,為的就是若有變故,能立刻趕到林寒見身邊;他們這幾位醫師查不出林寒見的病症何在,沈棄便以最快的速度還找到了醫聖,不知道他是怎麽說服了對方,總之是請來了。結果卻不盡如人意,醫聖亦看不出,更不用說其他被募集而來的醫師了。

除此之外,沈棄空閑了,還會過來看一看林寒見。

作為下屬,項漁舟很是上道,今日見着林寒見脈象轉好,就想着讓閣主與這姑娘單獨待一待,免得錯過了蘇醒後的第一眼——像英雄救美這種事,第一眼都是至關重要的。

項漁舟做這個好心的牽橋搭線時,哪裏能想到,閣主竟然會生氣呢?

能讓閣主生氣,這又是一樁少見事。

偏偏,閣主生氣得那麽外露,還不忘讓他們進來查看這位姑娘的狀況,吩咐侍女們進去伺候。

少見的事撞到一塊兒了,最驚訝的點就不在沈棄本身,反而在于能令他分外不同的這位姑娘身上了。

項漁舟不免想起了曾經的林姑娘:若她當年不作出叛而逃之的事,說不準,現在已經是天下皆知的閣主夫人了。

林寒見原本要躲,認出了項漁舟和他身後的另外兩衛醫師,是沈棄的專屬醫師,又按捺住了,任由對方來號她的脈。

她要聽一聽這位曾名動天下的項醫師,會說出什麽話來。

稍許,項漁舟開口:“可喜可賀,姑娘已無大礙。不過一時半會兒,姑娘還是暫時不要使用靈力,或是做一些劇烈的動作,您的身子還需調養,才能恢複得最好。”

竟然是中規中矩地在交代醫囑。

林寒見有點意外。

項漁舟此人,早年受了沈棄的恩惠,性子又不像醫聖那麽古怪。雖然在醫術領悟,項漁舟同醫聖的造詣不分伯仲,但醫聖在外界的名聲更盛。

人們總是認為某個領域的強者合該有對應的傲慢姿态,才能彰顯出格外的不同。可項漁舟這個人,說得好聽點,是性格溫吞又平和;說得不好聽點,就是毫無特色,扔進人堆裏都不一定能找的出來。恰恰是這點,以至項漁舟雖然決意以一生來報答沈棄,卻不是全然盲目的死忠,他自身仍有一定的判斷與堅持。

所以,林寒見選擇詢問他:“這位先生,請問我是得了什麽病?”

她的語氣維持在一個介于驚恐慌亂與平靜安然的界限中,留給她的只有極力鎮壓的不安;這是對未知現狀的恐懼,可是又不能直接表現出來,只能強裝鎮定。

項漁舟幾乎是瞬間就心軟了。

即使他在翙閣待的久了,可畢竟,這世上還是這樣的普通人多一些。遇到事情和昏迷後,他們醒來的第一件事絕對不是訓練有素地迅速進入該有的身份,而是惶惶不安。

“姑娘不要怕,你現在已經沒事了。”

項漁舟流暢地說完前半句,後面卻卡了卡殼,“這個具體病症嘛,就……還、還不大清楚。”

作為醫師,說出這種不确定的話,導致項漁舟分外心虛,覺得自己不配當一個醫師。

林寒見看出了他的這點心虛,垂下眼斂去了眸底鋒芒:“多謝先生救我。”

“不敢不敢。”

項漁舟和氣地道,“姑娘要謝就謝我們閣主吧,他是最擔心你的人,為這件事操勞動不少。”

聽見項漁舟這明顯在她面前提起沈棄的話,林寒見心中的猜測更确定了幾分,臉上還是感激的笑:“也要謝過先生,為救我勞神。”

項漁舟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見到如此單純溫柔的塵世女子了,他一直待在翙閣,喜歡研究醫術,平日見得最多的除了藥童,就是沈棄。偶爾見到異性,要麽是訓練有素的侍女,要麽是訓練更更有素的任務者,久而久之,對普通女性的印象都快模糊了。

“您客氣了。”

項漁舟禮貌有加地回應,生怕把人家吓着了。

另外兩位醫師同樣查看了林寒見的情況,又說了些注意事項,三人商量着開了藥,便出去了。屋內只剩下林寒見和六位侍女。

“你們可以下去嗎?”

林寒見問。

幾位侍女面面厮觑,不敢直接應答。

過了片刻,距離林寒見最近的那位侍女站出來一小步,對林寒見行禮:“姑娘可是嫌我們太過吵鬧?”

你們走路差不多都沒有聲音的當然不吵了……

林寒見搖首道:“我不習慣這麽多人伺候我。”

“是,謹遵姑娘吩咐。”

這人再拜,站直後往身後看了一眼,其餘的侍女又輕手輕腳地出去,屋內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她對上林寒見的目光,含笑解釋道:“姑娘大病初愈,得有人從旁照顧才好,不會有什麽意外閃失。”

林寒見沒有多說什麽,自己試着從床上下來,侍女連忙來攙扶她,被她躲開了:“我自己來,你看着我就好。”

她不是很高興。

這個侍女留下,道理上說的通,可因為心中的猜測,看上去像是監視。

躺了大半個月,前幾步走得不大穩當,所幸沒有成了個廢人。

林寒見輕輕地松了口氣,側首對侍女道:“我想出去走走。”

侍女想,方才幾位醫師沒有說不能出門散步,猶豫着應了:“我随姑娘一同去。”

走出門了,侍女遲緩地品出來不對勁:姑娘才是主子,怎麽反倒要特意跟她說那句話呢?

丁元施來送東西,看到林寒見站在院中,眼神有瞬間的複雜,又掩蓋下去。他走到林寒見面前,行了禮:“姑娘。”

以丁元施在翙閣的地位,除了閣主不必向任何人行禮。

侍女知道林寒見的地位不凡,沒想到能到如此,頓時用驚訝又惶惑的眼神看了眼林寒見。

翙閣衆人都知“林姑娘”,現在林寒見頂着荊夢這個身份的易容,此地只有丁元施和沈棄兩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丁元施看見了這侍女的小動作,道:“你先退下,我同姑娘說幾句話。”

“是。”

侍女連忙退下,沒有了先前的泰然。

林寒見從容地看着丁元施愁眉不展的神色,以及臉上一閃而過的不愉,心中了然,也不主動說話。

反正她這會兒又不給翙閣打工,連沈棄她都不想讨好,更別提是丁元施了。

丁元施來找她,當然是他找話題了。

林寒見順着心中的猜測大概能想到,丁元施是來做說客的,主要目的就是要讓她對沈棄感恩,最不濟就一筆勾銷,重新開始。

“林姑娘。”

丁元施先是喊了她一聲,直接挑明身份,而後開門見山地道,“我知你與閣主初見時不甚愉快,可後來你與閣主相處那麽多年,好歹有些情誼;即便不說這些,你叛逃後,閣主至今沒有追究,反倒是盡心盡力地救治你,不求感恩,至少……也可以一筆勾銷了吧。”

“你們二人曾默契無間,共度許多難關,如今這般實在令人唏噓,此番閣主為你殚精竭慮,姑娘可願意同閣主重新開始?”

林寒見:。

我猜得真準。

“好啊,一筆勾銷。”

林寒見淺淺地笑了一下,無害又柔順地道,“丁先生讓沈閣主放我走,我們這就一別兩寬,各自重新開始了。”

丁元施錯愕不已,随即有些惱怒:“閣主這次為了救你,險些以命抵命,你便毫不觸動?”

若是林寒見沒有看到項漁舟那心虛的表情,她可能會問“什麽以命抵命”“沈棄做了什麽事”,但她已然用揣測詭計的懷疑目光去看待這整件事,不僅不問,還被丁元施這理直氣壯地質問激起了逆反心理,壓不住火氣地反駁道:

“我要有什麽觸動?為沈棄的狡猾多端麽?”

沈棄手中拿着瓶丹藥,正好走到院牆邊,聽見林寒見摻雜着怒氣的聲音,還喊到了自己的名字,腳步随即停下。

便聽林寒見道:

“令我昏迷卧床,再加以照料,不錯的破局方法。我是該為沈棄的‘殚精竭慮’而觸動,多麽高明的算計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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