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沈棄現在臉上的表情和他說出的這句“甘願為你裙下之臣”完全不符:
誰會一臉從容的說出這等熾烈的表白之語?
這平靜的表情和口吻, 換成是在說“我覺得這個地方有點冷”都沒有任何問題。
而且……“裙下之臣”這種話,和沈棄有種不兼容的背離感。
打個最簡單的比方,最溫吞柔和的慕容止,礙于各種因素, 很難說出這種話;而驕矜寡言的陸折予, 更難說出這種話;那麽沈棄無疑是這兩種難度之上的不可能, 不可能之最。
林寒見驚愕過度, 職業素養崩塌:“你和好兄弟搶女人,這不太好吧。”
沈棄滞了滞,平靜地道:“我和陸折予早已說清,往後各憑本事。”
林寒見敏銳地察覺到他沒有直接地說,已經和陸折予決裂。
這番告白由沈棄說出來足夠沖擊,誠然聽上去也頗為動人。他直白地認了錯, 将最開始的症結放到贖罪的領域,毫不迂回地剖白了自己的心跡。
不得不說他很聰明, 這類反常的表現令可信度大大增加,林寒見聽見這話的第一反應總算不會再下意識地摻上其他的思考,疑心他有什麽後招。
——沈棄看上去就是一副燒糊塗了的樣子。
“等你徹底清醒了, 你會後悔的。”
林寒見懷揣着最後一點良心, 對沈棄發出忠告。
沈棄卻道:“我繼續喜歡你的時候, 就該後悔了,不差這一點。”
這話是林寒見曾經的“忠告”, 讓羽一轉述給沈棄,與其說是忠告, 不如說氣人的成分更多。
聽出來他有意把過往全部扯出來, 林寒見有點氣悶, 可是又不像是真的生氣, 情緒很複雜:“你這個人……我現在才是救你的人,你不讨好我以求順遂便算了,非要提起過往來說,我有時候真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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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棄仿佛沒懂她的意思,順着“嗯?”了一聲,尾音上揚,簡單地表達出此刻的困惑。
林寒見氣不打一處來,才是有了生氣的實感:“所以你是完全燒糊塗了,這點思考的餘力都沒有了是嗎?”
沈棄倚靠在凹凸不平石塊上的身子微微緊繃了些許,眼神很明顯地出現了片刻的搖曳晃動:“你生氣了?我——”
他只說了一個字,嘴唇還沒有完全阖上,蒼白與缺水而幹涸的唇間動了動,大概是說不出什麽話來,可他看着林寒見的表情,還是道:“我無意惹你生氣。”
這下,換林寒見往後松散地靠在石壁上,她一語不發、面無表情地看着沈棄。
沈棄蹙着眉,眉心折痕偏淺,他并不常做出這類面部表情,易了容後更顯出陌生感:“你那樣抗拒過往,意圖徹底劃清界限,我總要試一試這裏面有什麽是可能觸動你的,好過你半點不與我相交集。”
林寒見不信他這說法,生氣的人比平常更容易上頭:“呵,你分明就是想挑動我的情緒,看我生氣。”
沈棄不解:“我為什麽要那麽做?”
或者說,她為什麽會認為他要那麽做。
挑動她的情緒還能說得通,現在故意惹她生氣可沒有半點好處。
他們之間的問題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大多是藏在事件中,只留下蛛絲馬跡,要想完全解決,就得步步為營地逐個拔起。
“為什麽?那要問你自己。”
林寒見冷冷地道,“真要表白的時候能發生這種失誤,說出去誰會信這是沈閣主的手筆。”
說明他的目的根本不是表白,而是借由這點在耍弄她。
沈棄終于意識到問題的症結出現在哪裏了,這件事讓他感到荒謬,又有點哭笑不得。
他道:“你太高估我了。”
話語中帶着無奈的嘆息,将他從遙遠的天際瞬間拉到了塵世:“我沒有你想得那樣周全,至少在面對你的時候,我從未有萬全把握。”
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
即便是他做出那套嫁衣的時候,心中隐約的預感也昭示着林寒見的不穩定性,但他願意去賭一次。
人生中頭一次無意義、無把握地豪賭,果然一敗塗地。
林寒見聽見沈棄繼續道:
“我也需要去摸索你的心思,并非什麽話都能明确地踩中你的心事,達到絕對的效果。如若不然,我們此刻不應該是這樣,你早就成為我的妻子。”
對于沈棄,林寒見确實有濾鏡,獨屬于“這人不好惹”“惹了就要萬分小心”的那類濾鏡。她最開始生氣就是以為沈棄是故意為之,看不懂沈棄的操作于是只能往他故意上去想,從來沒有想過,他可能是拿捏得不大準确,還在做試探。
這個認知比沈棄的那句“裙下之臣”,更能讓林寒見感受到一種來自于這位高高在上的沈閣主的示弱。
如同一顆經年的大樹在某個時刻毫無征兆地彎折,低下了高貴的頭顱,轟然卻無聲地匍匐在了人的腳下。
林寒見輕輕地扇動了下眼睫。
對面的沈棄同時做出了這樣的動作。
注意到這點微不足道,然而又令人莫名愉快的巧合,沈棄會心一笑嗓音溫和地道:“你真的很讨厭我和你的過往麽?”
話語的內容并不柔和,還很可能帶來新一輪摩擦,但沈棄的口吻和當下柔軟的姿态都很好地中和了這份潛在的不快。
林寒見并非是不講道理的人,遇強則強,若能好好說話,自然是順理成章地交談。
她認真地思考片刻,途中不自覺地看了沈棄兩眼:“不是讨厭,是認為那已經結束了。”
不是讨厭就好。
沈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循循善誘地道:“認為那已經結束了,但你提起來時似乎并不能全不在意,是因為會産生再次的牽扯,還是因為我讓你感到棘手?”
仔細想想,他們其實從沒有過這樣形式的談話:心平氣和地在拆解他們自己的事。
沈棄是很好的談判者,優秀的商人,更是合适的交談者。只要他想,就能将交談的氛圍代入佳境——前提是勢均力敵的林寒見能夠卸下防備,表露出哪怕一星半點的願意合作。
他提出的問題也頗為一針見血。
林寒見愣了愣,沒能馬上給出答案,這個問題比上個問題難度大得多,實際上林寒見并沒有扪心自問過。
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這點。
看似前者能夠和後者重合,不想再次産生牽扯,就是因為覺得沈棄棘手。然而,會再次産生牽扯就是一樁持續的聯系,而對沈棄感到棘手則是對他本人的忌憚和猶疑。
這之間的細微差別,足夠反映林寒見究竟是更不能接受被關系牽絆,還是更不能接受他的存在。
沈棄隐隐約約地從林寒見的态度中摸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她似乎非常不願意繼續維持關系,不論是先前的慕容止還是現在的他,可要說她是為了斬斷一切去專心致志地和陸折予在一起,沈棄又無法說服自己,她真的喜愛陸折予。
且她很喜歡界限分明地劃分,在這之前,并非如此。
林寒見思考的時間超出了沈棄的計算。
沈棄見好就收,适當出聲,輕巧地轉移了話題:“你在我身邊時,可有什麽不平的事情?”
林寒見看他一眼,表情微妙。
沈棄改口道:“我可做了什麽讓你不滿的事?”
林寒見的表情好看了些。
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同樣的意思用不同的話說出來,感覺翻天覆地。
“那可就多了。”
林寒見看沈棄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也不嘴下留情,張口就來,“你吃藥麻煩,喜歡人哄,我不哄你吃藥,你寧願咳嗽都不動湯藥,麻煩得很。”
沈棄颔首:“想聽你勸我,便感覺你在關心我。”
林寒見道:“寫字拿書都嫌麻煩,什麽都讓我代勞。”
“那是翙閣機要,我欲命你為支柱。”
林寒見又道:“被人捧得太高,稍有不順就更加難哄,萬事都得順着你的心意來。”
沈棄問:“你是說你失蹤那次?那時适逢閣中異動,我怕你出事,更惱你離開我太久。”
林寒見撇撇嘴:“看來我不用說了,你全是理由。”
“我并未撒謊。”
沈棄不卑不亢,語調平和,“但你說不好,我會改。”
林寒見冷呵了一聲:“可別,我擔不起您這樣的厚愛。”
沈棄認真地看着她,道:“我出身那般,許多事便未能做好,你提及些許,我雖有理由,卻不能當作我無錯。歸根結底,你與我之間的對錯,不能全看我自身的角度,判決不在我,而在你。”
“是我要盼你愛我,就得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全是我以為對你好并不好。你不愛我,自然不願哄我;我擔憂你卻那樣表現,令你不适;我願培養你做翙閣支柱,卻未問過你是否願意。可知縱然世間大多愛財權,你不一定。”
林寒見嘴硬道:“你怎麽敢肯定我不一定?”
她以為沈棄又能說出什麽四兩撥千斤的漂亮話。
不想沈棄笑一笑,順着她的話道:“這次也是我錯,我該先問你。”
“……”
“我不該以想當然的常理揣測你。”
沈棄的嗓音像是溫和的春夏夜晚,百花初綻,樹影茂密,随風飒飒,一切都恰到好處的惬意,“你是這世間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