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翙閣生意聯通太多, 有些大事發生都會帶來一定的影響和變動,不足以撼動,卻會帶來相應的反饋。
比如——
陸折予的失常。
沈棄很難說出自己完全無關的話, 尤其是陸折予大婚當天, 他其實也備着人打算去直接把林寒見搶走了事,只是理智仍在——林寒見不會願意跟他走, 屆時驚動了陸折予, 更是沒法兒成功。
擺明了沒有勝算希望的事, 只能一昧地壓制住心中的沖動。
沒想到林寒見會自己跑了。
事情剛發生的時候,陸折予第一個懷疑的就是沈棄。
沈棄對這種“條件反射”雖然有些許不快, 也認了這遭,頗為耐心地和陸折予道:“我并沒有帶走她, 我的人手還在你家附近待着,沒有任何的人員變動。”
陸折予的眼睛都是不正常的紅色,遍布的紅血絲覆蓋了他漆黑的眼瞳, 看上去極為可怖。
沈棄知道陸折予現在狀态很有問題,想想自己也做過不少刺激他的事,但沒想到陸折予會變成這樣,有點……失去控制的瘋狂感。
“我沒有帶走她, 因為她不會跟我走。”
沈棄又重複了一遍, 強調了理由, 頓了頓, 道,“你仔細查過了麽?家中可有什麽特殊的痕跡,會不會是出了什麽別的意外。”
大約不會是別的意外。
因為陸折予的表情非常難看, 而林寒見不會愚蠢到在人來人往的陸家, 悄無聲息地被人帶走。
陸折予重重地閉了下眼, 眼中的赤色揮之不去,将将開口時音調竟然都是不穩的,忽高忽低,怪異難聽,沒了素日裏矜貴的世家公子樣:“慕容止還在沿海一帶,甚至未曾為此事前來,她還能去哪兒?她想跟誰去哪兒?”
聽這話,确實就是林寒見自己跑的了。
沈棄一時默然。
一會兒想着陸折予竟然在臨門一腳的最後關頭松懈,給了林寒見能夠逃跑的機會,真是天意弄人;一會兒想着若是他自己,必定不會讓林寒見在大婚前跑掉,這種時刻,他絕對會加倍地看緊她。
可若是林寒見向他撒嬌呢?
沈棄突然也不确定了。
沈棄将要說話,陸折予已經轉身走了。
過了半晌,沈棄手邊的茶水已經涼透了,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問題:其實陸折予大約早就清楚,林寒見是自己跑了,卻還來他這裏找……比自欺欺人還事态嚴重,這會是壓倒陸折予的最後一根稻草。
沈棄臉色僵硬地看着眼前的桌子,上面擺着數封密信,全是潛伏在陸家周圍的下屬和情報網發來的消息;除此之外,還有必須要解決的生意上的事。
他已經在這裏坐了近半天,這會兒意識到了陸折予的不對勁,反應也不是很靈敏,好像有什麽阻隔在了他的眼前,将他與他迫切要做的事隔開了一層無法擊碎的透明屏障。
沈棄沉沉地吐出一口氣,撐着扶手就要站起來,不料竟錯手沒扶穩,險些直直地栽倒下去。
“……”
一種遲來的鈍痛尖銳地破開了他的心髒。
沈棄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沒能扶上桌沿的手掌,定格了數秒,從心底深處彌漫的恐慌逐漸蔓延到四肢百骸。
林寒見沒和陸折予成婚,按理來說他應當高興。即便是她逃走了,那麽再去找就好了,以前也不是沒有經歷過找她的日子,相比她成為陸折予的妻子,這點誠然已經再好不過——原本該是這樣想,沈棄卻說服不了自己遏制恐懼,以至于支持不住地微微彎下腰去,顫抖着手艱難地撐住了地面,徹骨的寒意無可抑制地流竄到四肢百骸。
他怕林寒見消失了。
不知為何,這種恐懼比上一次更深。
倘若此處已經沒有了她想得到的東西,她會将自己藏到什麽意想不到的地方。
整個大陸版圖這樣寬廣,一個人對比這些會顯得渺小無比,再強大完整的情報網,對熟知機制、聰明機變的林寒見來說,都不會有完全把握。
萬一她真就這樣跑得遠遠的,永遠也找不到了怎麽辦?
沈棄覺得自己不該有如此悲觀的想法,他有條不紊地調度着所有事,手掌翙閣貫通天下,即便事情棘手到了死地,他也能想盡辦法地加以轉圜,周旋出餘地。
此刻卻為她的出逃感到惶惑。
或許,他不該将面具交給她。
她到底想做什麽?
沈棄輕籲了一口氣,再次撐着桌沿站起來,不消片刻,他又是一派挺拔清俊的整潔模樣,筆直地站在原處,終于邁步往外走去。
屋外候着兩人。
沈棄将手中的東西交給左側那人,吩咐道:
“注意陸家的情況,跟着慕容止的人再增一倍,我今日便啓程去豐南商行,讓那邊的人勿要擅作主張。”
“是。”
領了東西的人,應聲退下。
右側的侍從鬥膽多看了沈棄兩眼,進言道:“閣主可要稍作休息?您的臉色看上去不大好。”
沈棄淡淡地應:“不必了。”
他的脾氣好了太多。
從前是難伺候,現在仆從也敢看着他的狀态适當規勸了。
但還是不敢冒犯逾越,主子畢竟是主子,他們也記着藏在沈棄翩翩公子表象後的心狠手辣。
沈棄轉身要走,外面又有人前來禀報:
“閣主,丁先生求見。”
自從上次沈棄在臨城命丁元施先回翙閣,丁元施恪守規矩,雖沒人主動罰他,也是自己閉門思過了數月,如今才敢來求見沈棄。
沈棄穿着一身素白雪浪紋長袍,臉色肌膚又蒼白,于是比往日更顯清瘦,仿佛随時可脫塵世的仙人,一塵不染,毫無煙火氣。
默了片刻。
沈棄道:“請他進來。”
丁元施一見到沈棄,便跪了下來。
沈棄坐在上首,手指冷得厲害,透出青白的痕跡,是方才過度恐懼的心悸後殘留的餘韻:“不必如此,你該受的已經結束了。”
“屬下這次,是為請閣主保重自身。”丁元施顫巍巍地說。
丁叔的年紀也大了。
沈棄腦中晃然掠過這個想法,在他心裏猝然投下了一顆種子,不必時日等候,在短時間內迅速發芽生長。
“丁叔。”
沈棄道,口吻異常平靜,“我什麽時候會死?”
丁元施悚然一驚,匆忙擡首,只看見沈棄望着角落不知名一點,略微出神的樣子。
“請閣主萬勿說此等喪氣話。多年來閣主調養得當,情況逐年好轉,加之老閣主曾喂您吃過的那株與命草,有從閻王手中奪命的效用,您長久未有幼年景象,絕不會有什麽意外!”
沈棄聞言,笑一笑,沒多少真切笑意,不怎麽上心地接着道:“我若早死,沒有合适的繼承人。”
丁元施試圖轉移話題重心,不再糾纏在這喪氣危險的話題上:“姻緣天定,老閣主也是遇上了夫人才想着要成親了。”
說完,覺得不對。
只聽沈棄平淡道:“林寒見可接翙閣大任。”
丁元施又是猛地一驚,比先前更甚。
“可惜,她不屑于此。”
沈棄将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放下,寬大的袖口滑落,遮掩住了因冰冷而僵硬的手指。
他起身,重複道:“起來吧。我要先回南方處理事情,北方與蒼州事,就交予你了,丁叔。”
這是重新啓用他的意思。
丁元施如釋重負,仍在擔憂沈棄的狀況。
他聽說了陸家和林寒見的事,外人只簡單以為林寒見是沒嫁給陸折予,沈棄該高興,他到底服侍沈棄多年,知曉林寒見又這樣平白地消失不見,沈棄才最難捱。
但沈棄臉上沒有顯露什麽特別的神色,只是少了從容的笑意,卻也是風平浪靜了。
丁元施不知該喜該憂。
沈棄邁步出門,穿堂風襲來,揚起他的衣衫墨發,顯出包裹在布料下的身形。
孤寂與蕭索感太重,襯得他無端單薄脆弱。
——他不能倒下,不能停止,不能回頭。
要做的事還有太多,他若真随意蹉跎糟蹋自己,死前怕是都不好見她一面。
早知道該不折手段地捏住她一個把柄,不該那樣溫和好說話,否則也不必到了擔心死去都見不着她的地步。
從魔界請醫師來醫治林寒見,聽上去順理成章,可妖界魔界才經歷了大戰,兩邊正憋着股氣兒,魔界的醫師哪裏有那麽好找?
且相烏留了個心眼:林寒見要真是未來的王後,這會兒肯定是要安安分分待在妖界,同王上相處。
這便不好胡亂請人,驚動了那位高強莫測的陸公子,和那位手腕奇巧的沈閣主了。
……哎。
要說,這位林姑娘誠然是大人物,惹來的過往一樁比一樁棘手。
這般思前想後、斟酌再三,相烏便着人去魔界與人界交界的城池上去拿着高額賞銀請人,總是能找着些求銀子又技藝不錯的醫師。
只是免不了時日長些,所幸林寒見沒催促的意思,而王上……竟然也是一副沒想起來的樣子。
相烏覺得有些奇怪,便在封決面前提了提:“王上,為林姑娘請的醫師,已經吩咐下去了。”
“哦。”
封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回應十分冷淡,“怎麽了嗎?”
相烏:“……沒什麽。”
難不成是他猜錯了?
相烏想着再去林寒見那邊試探兩遭,旁敲側擊地先問了侍女侍從們,未曾料到,皆是對林寒見的好言稱贊之語,什麽“脾性好”“随和有趣”。
這些做服侍的雖都是些易近人的妖,到底妖的天性還在,等閑不同人相交,更別提是說好話了。
然而相烏想起林寒見為數不多同他的幾次交談,也不得不承認,這确實是個好性兒又使人欣賞的姑娘。
封決力量削弱的消息傳出去,暗處的人終于有了動靜,相烏無暇再管上司的“情|事”,專心布局。
要說封決的性子,越年輕越張揚放肆,充斥着直來直往、真刀真槍的利落,任憑心情來,全無過分的彎彎繞繞。
譬如此事,封決道:“他們既要來,就讓他們來與我一戰,用不着其他排布。”
相烏勸道:“敵方有備而來,不知道手裏捏着多少詭計,王上還是要當心。”
封決不以為然:“他們要能有使餘地的地步,便讓他們使。”
全然是對他人的詭計手段不在意,賴着自身的強大,才能這樣的有底氣,這樣的狂妄。
相烏崇拜封決的強大,有時也不免頭疼。
情急之下,他又給林寒見打眼色——這些天,有封決的地方,基本都有林寒見出現。
此刻亦然不例外。
非下屬跟随的狀态,比并肩而立又稍微差了點。
林寒見多日以來被相烏“求救”的次數早已非寥寥,心中微嘆,還是道:“王上可曾想過,萬一他們心中忌憚對您的忌憚太深,即便來攻還是留有退路,那點陰謀詭計全用在了逃跑上,您期待多日的暢快一戰便只能戛然而止,何其失望?”
相烏頓時順着林寒見的話往下說。
封決果然松了口,應允了。
不過,他主動問了林寒見:“你有什麽想法?”
“在妖王殿下,此處山坳。”
林寒見擡手一揮,用靈力展開一片地圖,指着其中一處直觀地道,“易攻難守,三面合圍,只地勢綿延不長,務必要把握好時機。”
相烏張了張嘴,承認林寒見說得極對,只是突然有種……得力助手沒有用武之地的落寞感:“林姑娘說得很是。”
封決擡眸掃他一眼,随口道:“她說什麽你都說對,要你還有什麽用。”
相烏欲哭無淚:“林姑娘是極聰穎的,每每一針見血,我無補充的餘地。”
林寒見順勢道:“我下次會為相烏大人留有餘地的。”
封決驀地嗤笑一聲,情緒卻不壞,金色的眼睛垂下去,唇邊餘下未收盡的弧度。
林寒見盯了他兩秒,想着要不誇一誇他,腦中掠過近日種種“失敗”的嘗試,還是沒說出口:
封決幾乎是個油鹽不進的人,她設想過用情愛來作為突破口,令封決有流下眼淚的肯定,但封決對所有若有似無的撩撥統統視而不見,他就像是缺了這根筋似的,一點兒也接受不到電波。
并且,有時候他還會說出一些直男語錄。
比如。
林寒見去關心他時,他會覺得被看輕了、受到了冒犯,因而感到不快;
林寒見對他進行誇贊時,他毫無反應,完全是聽多了,不覺得有什麽不對,理所當然得讓人火大;
林寒見幹脆直接觸碰到他時,他久經戰鬥的身軀會條件反射地反手來攻,并且詢問林寒見是否感覺內力恢複,要不要打一架。
——戀愛攻略游戲裏為什麽會有這種直男?!
林寒見決定兼顧着走一下知己和下屬路線。
她道:“交手那天,王上可以帶我一起過來麽?”
封決的關注點永遠在自己最在意的對戰上:“你的傷好了?”
林寒見有理有據:
“正因為沒好,所以來看看王上戰鬥時的樣子,算是過過眼瘾了。”
封決應了。
在這種可有可無的事情上,只要能說出合理的理由,封決向來不會拒絕,他無所謂。
将那支反叛人馬圍困在山坳處時,沒有一個人動手,林寒見自覺爬上了一處視野優越的高地,看着從天而降的封決大殺四方。
場面本應很血腥,讓人不适,但封決打起來就顯得……特別像是在切水果。
打的毫不費力,跟鬧着玩兒似的,手起刀落,連能絆住封決腳步的人都沒有一個。不過是群起攻之,還算有些看頭。
總感覺他越打越暴躁了。
得想個辦法,從他空虛的時候趁虛而入。
林寒見正思索着,身後兩道人影舉着武器悄無聲息地接近她。
封決在下方擡首,見着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而林寒見低頭沉思,半點沒有察覺到危險靠近。
內力受損就遲鈍成這樣了麽?!
封決心中失望又惱怒,還是朝着林寒見的方向快速掠去。
所有人都被他吩咐不許插手,壓根來不及去救林寒見。若擲出封月刃,那兩把厲鬼般的武器會不會一齊将林寒見砸死也未可知,他的速度比封月刃更快,何況他骨子裏微妙地更喜歡這種搶險的刺激。
封決到了林寒見跟前,姿勢半蹲,半邊身子和她相貼,卻毫無旖旎神态,擡手便沒入了來人的腹部,一擊斃命;另一邊則是從他身後飛蹿而出的封月刃,同另一把武器一起,沒入了對方的胸膛。
是九節鞭。
“……”
封決側首,望着林寒見不為所動的側臉,和她反手柔軟而幹淨的動作,并不比他的封月刃慢,甚至,九節鞭在貫穿偷襲者後,以破竹之勢橫穿,有抵達了另一人的後心。
即便他不來,她也不會被偷襲者傷到。
封決感覺像是被耍了,可是失望的心情全無,他面無表情地低頭看着林寒見,從她澄澈的瞳孔中,看清了此刻自己眼瞳細長、金色濃稠的可怖模樣,是被激發出妖性的征兆。腦後金發被靈力激蕩而狂亂地飛舞着,同她半披着的發糾纏不清,她仰着臉看他,目光專注誠摯,并不懼怕慌亂,滿心滿眼都看着他一個人。
封決看清了這些,望進了她的眼中,才注意到緊貼在他左側邊胸膛的一片柔軟。
他唇角牽動。
林寒見朝前一傾,輕而易舉地靠近了他,不費吹灰之力地吻住他側頰偏下颌的部位,溫熱的觸感來到,她伸出舌尖輕舔,在他那處不起眼的劃痕上帶來了一陣燒灼發癢的劇烈反應。
正處于妖性激發狀态的封決背脊狠狠一抖,猛地掐住她的肩膀,毫不猶豫地垂首,張口咬住了她潔白如玉的脖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