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灼風華(三)

古人有雲,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廣寒高懸,月華如水,推開窗,但見月籠王城,萦繞如雲煙。

王城的夜晚不及流雲谷那般寧靜,卻賺足了人情味。想想時日,在王城的這一住,便是半月有餘了。

蕭逸年莫名嘆息,空對着滿室焚香,于窗前拂袖落坐。學舌的鹦鹉咂着舌,在籠子裏上跳下蹿,一個勁地念叨着“顏大人好”,也不知是誰教了這扁毛畜生這一句。

“這是怎的,還不睡?”閣樓的門被拉開,暗影裏緩緩走來一個人影,長身玉立,一襲白衫,施施然來到一方月下,俊美絕倫之姿盡顯。

蕭逸年轉過眼眸,微怒道:“你怎地來了?你嫌這王都城四散開去的流言還不夠多嗎?顏大人。”他故意咬緊了那“顏大人”三字,語氣裏不多不少,盡是譏諷之意。

顏钰勤尋了個地兒坐着,擡眼便能見着蕭逸年若隐若現于月華下的容顏,暗自咬唇一笑,聲音卻作了深沉的憂傷,“我的逸年啊,真真是像極了那初來世間的孩童。你當真是忘記了我們的過去?還是,你做的這些,其實是故意的,故意裝作不認得我?”

他想過去攬他入懷,但這一月的相處,即便是他夜不歸府,只糾纏其于此,那個冷面的大夫也未必妥協了一絲一毫。

他還郁悶呢,這城裏傳出的流言,究竟是捕到了什麽風,明明這冷臉的蕭大夫壓根就不給他兩相對坐的機會。

蕭逸年立時怒氣橫生,雖知顏钰勤在捉弄他,但思及他不願直面的曾經,蕭逸年驀地起身,冷道:“顏大人!你我只不過是醫者與病患家屬的關系,玩笑一事,還請大人适可而止。”

顏钰勤見他動了真怒,屈服道:“罷了罷了,如若你是真的忘卻了,那就當今時的我們初逢于山野,我是為求醫,而你,便是那可以施以援手的避世醫者,如何?”

真是頭疼啊,這蕭大夫待誰都一副救世觀音的慈祥面孔,偏生到了他這兒,不是橫眉,便是冷對。起初見到他時,可不是這般的啊。顏钰勤暗地裏嘆息不止。

一雙明目猶若寒潭,水波搖曳,剪碎了天邊那一輪緩緩升起的冰月,蕭逸年自知方才言辭過激,反倒是換了種方式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欲蓋彌彰想來就是他此時的寫照。

定了心神後,他略微沉吟,與其說是在顏钰勤的百般變相誘引下和盤托出,倒不如說是他想撇清他二人之間前塵過往間的莫名關系,他像是在轉敘一個他人的故事,語調輕緩,沒有多少情緒起伏,冷冷的嗓音娓娓道來:“我原姓顏,因為師父救了我,才改姓蕭的。非我忘卻宗源,本就是族人舍棄我,我是個不詳之人,面有異相,能在顏家祠堂的關押下活到十六歲,已是不易。”

“你當年親眼見着我沉湖,未曾為我求半分情面,讓我留下一條生路。我從不怪恨于你,那個時候,理應自保,無須因我而落罪。只是,我沒有淹死在湖下,反倒是茍活了下來,避世而居的這些年,我已是看開了,我自是紅塵陌客,去不得繁華處,只可寂寂一生。我想,能活着也是好的。你何苦又來招惹我?我記得的,只有這些了,其它的,就讓它過去吧。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我來,是為救你良人,而非與你糾扯不清。”

顏钰勤注視着那雙在月華下明亮得仿若星辰般的眸子,良久,輕嘆道:“你終是願意親口告訴我,你就是當年的顏逸年了。”

逸年啊,我曾以為,這一輩子過去了,也不會再和你期遇,只是沒料到,冥冥中自有定數,我們還是重逢了。看着你好好地活在人世間,我覺得,此生再無遺憾。我本不該打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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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钰勤臨出門前,向身後抛下了一句蒼白仿如此刻天際月華的話語,他說的是——你本應是紅塵陌客,奈何又來到了多情人間,終歸是我負了你呵。

白衫晃動,那颀長的人影便頭也不回地往來時路離去。他弄丢了他整整三年,現如今再無資格要求重拾那份感情,何況,他已築有家室,與別人成親生子。

然而,即便是在那過去的三年裏,他也從未想起那個被他遺忘在了時光裏的逸年。

到底是他負了逸年,如果逸年恨着他,何錯之有?

一處玲珑宅院,黛瓦白牆。軒麗樓閣,并幾修竹旁斜枝桠,在宅子的外頭迎風招展,碧玉蔥蔥,煞是雅致。

舒盈下了轎,由侍女服侍着,輕叩門扉,寂靜的宅院,偶爾傳來一兩聲怪異的鳥聲。

侍女對着開門的書童,說道:“快去通知你家先生,便說是顏夫人前來拜訪。”

舒盈披着一件淺色的披風,恰當的顏色襯着她的容顏,淡而麗質。她亭亭等候在青石板路上,不驕不躁,溫婉娴淑。花般姿容,雪般品格。

不多會,門童前來作揖,說:“讓夫人久等了。夫人現請随我來。”

蕭逸年在書房會見了這位不請自來的顏夫人舒盈。

當舒盈行至廊外時,眼尖的她一眼瞧見了挂在書房門口的鳥籠,裏間鹦鹉不停地叫喚着“顏大人好”。

她雖笑意溶溶,但心卻是冷得如同冰霜,想那顏钰勤不在顏府的半月,多是在這裏留宿了,她心裏甚不是滋味。

暗自哂笑,舒盈直道連這扁毛畜生都知道了呢,也莫怪城裏近來流出的傳聞愈發地不堪入耳。

尚且不提顏钰勤哪天金屋藏嬌,即便是,也斷不能為男子,這期間,可是隔着世俗的禮法與教度。

舒盈在鳥籠前止步,伸出纖指挑逗着歪了腦仁瞅着她直瞧的鹦鹉,笑道:“瞧瞧,真是一只有趣的鹦哥。”

看到蕭逸年步出了房門,她微偏了首,繼續逗弄着鹦鹉,道:“我還在娘家的時候,也養過這麽一只鹦鹉,只可惜,教了它好些惹人讨喜的話,它一個也不會,反倒是只會學舌些別的東西,聽得我惱了,作勢要丢了它,它卻會叫一兩個了。我原是打算把它一同帶到這邊來的,只是它跟着我學的時候,偏偏只記住了一個人名,娘親說這可使不得,會惱怒新姑父的。現在想想,相公哪裏會有那麽小的肚量?作罷,我就把它留在了娘家,如果你再去到多年前的那個舒家,定會聽到一只生得好看的鹦鹉在叫着你的名字呢。”

“我的病,其實也非疑難雜症,我聽說千金可求你出診,便想了一個法子。這病,是我自己弄出來的,我只是想看看你,看看你這些年來過得好不好。可嘆那時太年少,卻不知問你家住何方,苦苦無望等了三載,到頭來,嫁作人婦,發現早已是相思成疾,用的法子,原是這般惡劣的。”舒盈風儀依舊,只是眉宇間攏就了苦澀。

而這一刻的蕭逸年終是明了,原來當日生出的熟識,竟是有緣由的,他和她,曾經交集,在多年前的某一個時日。只是,他忘記了,而她還記憶猶新。

蕭逸年無言以對,望向那只被囚禁一隅而不甘心置于牢籠的鹦鹉,鹦鹉仍舊歡快地叫着“顏大人好”,在鳥籠裏驕躁不安,蹿上跳下,渾然不知世事無常,它彎曲的喙點啄着舒盈雪白的指尖,惹得舒盈咯咯直笑。

舒盈道:“我聽相公前日無意中說起,你要回到你的流雲谷去。恕舒盈冒昧,蕭大夫是在王城感到不快樂嗎?”

蕭逸年淡淡微笑,颔首道:“并非如此。王城很好,只奈何蕭某在窮鄉僻壤住習慣了,突然來到這繁華之都,多少有些不适應罷了。夫人的病幾近痊愈,我也就能放心地離開王城了,我原是為夫人診病而來,如今夫人大好,我焉能有再長留的理兒。日後若是用得着蕭某的地方,蕭某自當盡力而為。蕭某先行謝過大人和夫人對蕭某的照顧。”

舒盈單手攏着披風,似乎細細思索着什麽,聽罷蕭逸年的一番言詞,她莞爾道:“不瞞蕭大夫說,若是蕭大夫又回到了流雲谷那般偏遠的地兒,舒盈的病再次犯了,那可如何是好?流雲谷離王城甚遠,舒盈哪有第二條命由其折騰?蕭大夫聽舒盈一勸,莫要回去。蕭大夫的醫術理應救更多的人,而不是局限于一隅。世間還有許多人等着你的救治。為醫者,難道不就是應該救更多的人于水火嗎?”

蕭逸年抿唇,黑眸低垂着,癡癡地看向地面,地面彎蜒着昨日新下的小水澤。

從舒盈的角度,可以在蕭逸年的臉上看到一些裂痕在擴張,如玉般潔淨的面容,偏就瑕疵叢生。

這般可憐的人兒,注定此生無法潇潇灑灑生存于繁榮世間,只能僻世茍且,她突然心軟,很想毀了那思了數日的周全算計之策。

她想,即便是蕭逸年走了,顏钰勤跟着去了,她其實也是可以帶着聽兒好生地活着的,她原不就是那般嬌弱惹人垂憐的女子。

況且,顏钰勤肩負責任,終其一生,他約摸也只會整日郁郁而尋不得樂,但絕然不會丢下她們母子。到底是她不甘心夫君心中存有他人的影子,而将她們母子抛卻不管不問。

她的夫君,只可是她的,便是心,也不能裝了別人去。

蕭逸年揖道:“顏夫人所說極是。然蕭某皮相殘缺,勉強生于鬧市,只會招來無妄之災。蕭某自是要走的。”

舒盈凝視着沒有鹦鹉輕啄的指尖,悲戚一笑,道:“如此,那舒盈可否請蕭大夫前往顏府一聚?只你、我,還有相公。舒盈想替恩公備一個餞行宴。不知蕭大夫能答應舒盈的這一個小小請求嗎?蕭大夫的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若是蕭大夫不允,舒盈這輩子就算是死了,也沒法安生。蕭大夫以為如何?”期冀的眼眸悠悠轉向一旁淋了一樹花雨的蕭逸年,忽然變黯,然後憂傷漫上眼簾。

蕭逸年回道:“夫人言重了。蕭某赴會便是。”

那一回稱得上是“家宴”的宴會,一夕醉酒,便惹了一身離殇,終是未能離王城遠遠的,也許此生,再也回不去流雲谷了。

阖上眼眸,仰首對着蔚藍的天空,他想,回到闊別一月的流雲谷到底是成了幻想,為他爾後閑暇時偶爾悵惘。及至後來,一旦想起,便覺哀傷沒過了頭頂,逼得他無法呼吸。

所謂的家宴,不過是在席間推杯換盞,觥籌交錯,然而立時的顏钰勤因公務纏身,未能到場。于是,屬于他們三人的宴會變成了另外三人的見面。

當舒盈笑意盈盈地将齊韶拉到他身前,向他介紹說:“蕭大夫,這是我家大表妹。閨名齊韶。”時,他并未覺得有何不妥之處,該致意的就致意,該敬酒的便敬酒。

這些禮節,在他年幼時,就被族裏的長輩們拿着戒尺中規中矩地教導過。即便是後來出了紅塵,他仍舊如昨,姑且不說是游刃有餘,但好歹不感到力不從心。

若是未曾發生當年的那件事情,他會不會也像今日的顏钰勤這般,在合适的年紀娶妻生子,成家立業?然而,人世的變遷早已寫就,那也不過是閑暇之餘的一個念想罷了。事值如今,他從不奢望。畢竟,人人都有一個軌跡,不巧他的命輪就是遠離紅塵事非,這樣未嘗不是一種慶幸。

可是待他迷迷糊糊地被灌下一杯又杯的烈酒,漸漸感覺體力不支,渾渾噩噩,腦袋仿似被人擱了鉛塊在裏頭。他才醒悟,這酒本不應如此海喝的,喝酒最是容易誤事。

然,一切都晚了。當他從難捱的頭痛中醒來,一眼瞥見床帏裏頭衣裳盡褪的齊韶時,酒意瞬間全無,倒是冷汗連連,齊韶怎會、怎會和他在一個屋子,而且,還是在同一張榻上?

帶着疑問,他敲着依舊散發着疼痛的頭,想要起身,齊韶已經醒轉,齊韶的鎮靜相比他的不安,一時間,屋子裏充滿了詭異的氣氛。

彼此間的尴尬持續着,終是顏钰勤打破了現行的狀況,他只說了一句——選個黃道吉日,我們成親罷。

他本就是一個不善言辭之人,如今情形于他,惱過于羞,只道是自身種下的因,必得補償其果。

這件事因為他的低頭,并未在顏府引起多大的轟動,仆人們傳播着的,不過是蕭大夫和齊大小姐一見鐘情,期間情意,羨煞旁人。哪裏還有顧及這其中的因和果。便是舒盈,也只是微微笑過,揉碎掌心的花瓣,就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日子依舊平平淡淡,只是要張羅着齊韶和蕭逸年的婚事了,她本着等顏钰勤回來再行商議。

後來,顏钰勤在漆黑的閣樓裏找到蕭逸年,那時的蕭逸年已有多日不曾出診了,他關閉着自己,也許仍舊在懊惱着那晚發生的事。

顏钰勤扶着積了灰塵的木椅緩緩彎下身子,想開口說話,卻是不能,因為蕭逸年突然擡頭看向他的眼神裏,堆滿了絕望與痛恨。

蕭逸年顫抖着閉上眸子,說道:“我原是避世而活,何苦來,你卻又把我拉入紅塵,顏钰勤,我記得我曾告訴過你,我來王城只為救你的良人,而不是留在這裏,放我走。”

後三個字,幾乎是吞咽了絕望,致使嗓子失真,像是混了沙。

“你若是不想讓我走,你便直說,何必用這樣的法子來強迫我?你過去對我做了什麽,你大約是記得的,現如今重蹈覆轍,這就是你當初口口聲聲說的愛我?明知道你對我說的都是假的,但我還是願意相信,可是此刻,顏钰勤,你還有什麽想要說的?何不放我走呢。”蕭逸年倏地站起,驚了一室的塵埃,微弱的光線映着他蒼白的面龐,那些細小的紋路更加清晰。

顏钰勤苦笑,他的眸子變得模糊,在黑暗裏伸出的手,試圖挽留着什麽,卻停在了半空,他輕道:“我不會再逼迫你了,這一次,我放你走,好不好?”

我又何曾不想你走呢,只是我舍不得你啊,我的逸年。多年後的重逢,或許于你而言,是敲破你人生的開始,可是對我,我只想握在手中的時間能夠延長,至于長到一個程度,我想,那只能是老天說了算,但我不想連一個奢望都不曾有。

蕭逸年哂笑,決裂了顏钰勤的那一抹苦笑,他往前走,一直走,來到窗前,狠狠地推開,感受着撲面而來的氣息,沖散了滿室的黴味,他回頭,看着原地木讷的顏钰勤,勾唇一笑,道:“你以為,到了此時,我還能走得了嗎?即便是想一走了之,也是不能了的,齊韶她,有身孕了,如若我走了,她該怎麽辦?”

那件事發生以後,齊韶曾找到他,梨花帶雨的模樣,哭得很是傷心,她告訴他:“我肚子裏的這個孩子,其實不是你的,若不是孩子的父親不見了,我也不會嫁禍于你。我知曉,讓你娶我是委屈了你,可是,如果還有別的法子,我不會折煞你的,你待齊韶的這份恩情,齊韶今生無以為報,待到來生做牛做馬,也定要報答。”

原來,齊韶早與人私通,奈何那人敢做不敢當,得知齊韶懷有身孕後,便逃匿到了他處,齊韶心念俱灰,是舒盈替她尋了這個法子,她本不願拖累他,若不是舒盈寬慰,她寧肯回以一死,也絕不會牽扯他人。

蕭逸年淡然一笑,也許是釋然了,也許是知曉早已退無可退,忽然明白了事情始末,他扶起跪倒在他跟前的齊韶,道:“齊姑娘不必如此,我娶你,并不是因為你,我們只是誤作了他人的犧牲品罷了。”

顏钰勤靠近他,拉住他的一角衣袖,冰冰涼涼的衣料寒冷了他的手掌心。猶豫些許,他終是一點一點地松開,他的嗓音裏裹挾了苦澀,每一個吐字都如屋子裏的塵埃一般,看似輕飄飄,實則沉甸甸。

他說:“我想過送她一碗堕胎藥,既然那孩子不是你的,我便殺了它,為你脫卻那莫須有的罪名,可是,因為她是我的表妹,我再如何地絕情,也斷不能下得那般毒手,你說得對,以前,現在,我還是那個懦弱的顏钰勤。”

蕭逸年看着那雙寫滿了哀傷的眼,忽然揚起一個極淡的笑容,融了比顏钰勤更多的澀然,他問道:“齊韶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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