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灼風華(四)

龍鳳喜燭合卺酒,同心結對鴛鴦扣。

喜帕被挑開的那一瞬,齊韶看到的是明眸玉面,修眉丹唇,但那個即将成為她夫君的男人的眼裏沒有欣喜,本應神采飛揚的新郎在這一刻卻是無奈重重。

蕭逸年将喜帕取下,然後徑直去到了桌旁,對着那一雙跳躍在新房裏的紅燭出神,倒是齊韶一步步從床榻走來,她說:“你只知道舒盈她喜歡你,其實我也是喜歡你的。我承認,在遇見你之前,我滿心滿眼裏的只有那已為人夫的顏表哥。可是,自決定要嫁給你以後,我便再未動過任何不當的心思。”

“你一定是嫌棄着我,原就是我摧毀了你的人生,你本可以閑居山野,人問世事紅塵,是我折了你的退路,把你帶入這般田地。舒盈她早就不愛你了,她有相公,有孩子。她只是害怕你奪走她丈夫的情與愛,就好像害怕我會嫁給顏表哥一樣。她是在用我來牽絆你,這些,你其實一直明了,也怪道你我只是誤作了他人的棋子罷了。”

她在他身前蹲下,一派新婚婦人之姿,她将頭輕輕地枕在他的腿上,“相公,以後就由齊韶陪着你,不管身處何方。你若是想要回到你的流雲谷,齊韶陪你就是。這一生,齊韶都會追随着你,至死不渝。”

“你可知,那天顏钰勤對我說了什麽嗎?他說,即便她的第一胎骨血不是你的,但你若是想要,總會有的。”破碎的眸光糅雜着一室的柔光。

那是婚後第一次與舒盈相聚。舒盈一身翠綠長裙,拖曳如同河堤岸随風招展的楊柳,款款行來,高貴典雅,她由侍女扶着下榻,換了個舒适的姿勢,才盈盈向齊韶半是調侃,半是寵溺地開口:“韶兒終是知曉回門來看望哥哥嫂嫂了,只可惜,你表哥他今日不在,仔細想想,他其實已有多時不在府中了,不是忙這,便是忙那,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也不知近來是因何事給糾纏住了。”

舒盈皺緊一雙秀致的眉,郁郁地眺向平鏡無波的湖面。

齊韶拘促着,半晌,扯開一個艱難的笑顏,不似舒盈那般嬌俏,倒真有幾分怨婦的味道,她說道:“不瞞嫂嫂,逸年最近也一直不在家中,成日待在藥廬裏,其實前來診病的人也不是很多,可他就是不願意回家。”

舒盈撲哧一笑,掩嘴道:“我原以為,只要那個人娶了親,夫君就會變得跟以前一樣,只是沒料到,反倒是又多了一個怨婦。如我這般,日日嗟嘆。我可真難拿準這事究竟有幾分好,幾分歹。”

笑着笑着,忽然眼裏晶瑩一片,糊住了遠方的視線,舒盈正襟危坐,神情忽而變得萬分憂傷,她道:“我便同你直說罷。自打蕭大夫入了這王都城,為我看病以來,城裏的謠言就沒有休止過。我替你尋這門親,也并非因為你那肚子的緣故。更多的是為夫君的清譽,但到底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計策,我也就私下做了這個決定。韶兒莫要怪罪嫂嫂,嫂嫂這般,原也是無可奈何。誰人願親眼看着自己的夫君聲名掃地?可嘆我聽兒還那麽小,我不想他背負些常人所無法承擔的東西。”

齊韶聽罷,冷笑連連:“依韶兒看,這該是一個一石二鳥的好法子。只是嫂嫂有沒有想過,這一招太險,會反蝕了你自個?你現也看到了,表哥他不願意再與你同室而居。你做的這些,與其說是為了表哥,倒不如說是因為你的自私。你不是愛過蕭逸年嗎?怎麽,現今忘得一幹二淨了?所以就連他,也在你的算計之列?”

舒盈慘淡一笑,蓄着淚水的眼眸微微泛紅,良久,她才出聲:“年少時的愛慕,又有幾人當得了真呢?”

顏聽二周歲生辰那天,齊韶并蕭逸年雙雙來顏府送禮,順道在百忙之中聚會片刻,享半日的舒适安逸。

齊韶的肚子一日大過一日,快要臨盆了。當她看到顏聽揮舞着小手,窩在顏钰勤懷裏的時候,內心某個最為柔軟的部分仿佛要化了。

她是極為喜愛孩子的。她摸着渾圓的肚子,好似要告訴她的孩子,娘親正等着你,盼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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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逸年照顧着她小心階梯,每一步的邁出,蕭逸年都謹慎相扶,身怕她有個什麽閃失。而這廂,顏钰勤抱着顏聽,舒盈便跟在身旁,偶爾逗樂一下,和諧融洽。

但期間的性質卻在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譬如,無論何時都在意着彼此的兩人會不約而同地目光交織,然後帶着說不明的情意輾轉移開交纏的視線。

他們的過去,舒盈不曾參與,但時刻妄想着要打破,要結束。她的夫君,絕不可以在心底裏念着另外一個人。即便她是後來者,她也不願夫君和別的人情深許許。

先有齊韶,後有蕭逸年。她原以為,只要給齊韶送個男人,齊韶就能妥協,在這場角逐裏,主動退出。但是沒料想,齊韶的心,從來都只屬于顏钰勤,這也是為何齊韶會甘願淪為妾室,也不随便嫁與他人。

直到另一個人的出現,齊韶才動搖了那顆被固定在顏钰勤身上的心,漸漸移情別戀。然而齊韶被她擺平了,是因為懷了孩子。反觀蕭逸年,卻成了她心頭的刺,撥之劇痛。

只因她發現,這個人先她一步進入顏钰勤的生命,顏钰勤和他的糾葛,她無從得知。但只一點,她可以确信,那就是顏钰勤愛着他,而且勝過了一切。

這讓她嫉妒,讓她緩和的心裏滋生出綿延的恨意。

宴席上,顏钰勤一面招呼着賓客,一面照看着舒盈顏聽,舉手投足間,溫雅柔和。舒盈想,唯有這一刻的顏钰勤,才是她當初認定的夫君。

這一次的宴會,顏蕭兩人只是客套性地對談,疏遠而淡漠,寥寥不過數語。

再至後來,二人錯肩而過,甚至都不用眼角餘梢來看對方一眼。他的眼裏,是他的妻兒;而他的眸中,只餘半世流離光景碾過,然後什麽也沒留下。

寒冬臘月伊始,當飛雪飄揚在整座空曠而沉寂的王城時,齊韶産下一名男嬰,娶名蕭暮。

齊韶在蕭逸年的書桌上看到素白的紙箋上停留着八個字——潇湘暮雨,花開黃昏。

這是蕭逸年的美好,也是他觸不到的彼岸,所以,他把他的希望寄托在了這個剛剛來到人世的孩子身上,即使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血緣關系,即使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會日複一日地縮水。

次年三月,在城裏的寒氣快要消失殆盡之時,朝中負有名望的趙相卻感染了一身重疾,近乎命不久矣。

趙相親處下帖,請顏蕭二人同時出診。而在暖室的另一頭,舒盈約見了顏钰勤的同僚莫約。

舒盈攏着暖爐,在焚了香的暖閣裏,悠悠開口:“我聽說,這次前往趙相府就診的那些個禦醫名單裏,沒有莫大人的名字。莫大人在王都城也算是個頗有名望的人物,為何遇着這麽一個大顯身手的機會時,莫大人反而會榜上無名呢。”

她轉動着亮麗的眸子,幾許笑意流動在她盈盈的眼波裏,她續道:“若是莫大人能幫舒盈一個忙,舒盈定會讓莫大人的名字榮登那份讓王都城禦醫趨之的名單裏頭。不知莫大人是否願意幫舒盈?”

莫約生着一雙吊三角眼,此時正若有所思地捏搓着下巴的那一撇山羊須,狡黠的眸子盤算着,炯炯有神,他道:“顏夫人言重了。只要是莫約能為之事,莫約定當盡力而為。敢問顏夫人要在下幫忙的,是個什麽事?”

舒盈見他答得爽快,心情頓時舒暢,眼角眉梢染了那恰到好處的妩媚,她道:“我只是想你嫁禍我的夫君,這一招看似險了些,但到底是個萬無一失的好計策,不過你且放寬心,無論哪般,我都不會希望我的夫君有個什麽好歹,這只是我排除劫難的唯一法子。如果那個人不死,我就會過得不幸福。我的夫君,他只能有我一個。”

莫約聽罷,搖頭感慨:“先前眼拙,倒是沒看出來,顏夫人果真是個心狠手辣之人。顏夫人難道就不怕我趁機扳倒顏钰勤?他可是我在朝中的勁敵。”

舒盈極是不屑,但話語裏流露的,卻是春水般的溫和,她道:“莫大人說笑了,舒盈不僅心狠手辣,還能慧眼識人。莫大人斷不會走別人安排好了的路子。因為,在這條路上,大人一無所知,這于大人來說,可不是件容易對付的事。當然,若莫大人還想要些什麽作為報償,舒盈定會想盡法子滿足你。不會讓莫大人覺得自己受了什麽損失。”

出動顏蕭二人出診後,趙相的病不愈反重,最後一命嗚呼,趙相死因考證,據說是顏钰勤所開方子出了問題,兩味不同的藥材相克,由此組合成的一碗碗湯藥,自然而然成了殺死趙相的慢性□□。

趙相在朝中德高望重,又兼有身家地位尊貴,出了此等事,王上嚴加查辦,那來的幾個官人裏,多是早先顏钰勤在朝野裏的勁敵,兩相一遇,公報私仇。把所有的藥方疊加在一起,然後搜集藥渣,對比之下,便定以顏钰勤謀害趙相之罪。

緊要關頭,蕭逸年卻站了出來,甘願頂了冠之顏钰勤頭上的罪責,只道那藥方是他開的。只有物證,而缺乏人證,再者,因顏钰勤擁護者衆多,蕭逸年領這一罪倒顯出水到渠成的意味來。

究竟孰事孰非,只覺撲朔迷離。

當晚,蕭逸年回到家中,對着逗弄小兒的齊韶欲言又止,天将欲曉時刻,他才緩緩道了原委,而這故事的始因,深居府門的齊韶早已聞得,末了,她道:“夫君,齊韶不後悔嫁與你。只是,齊韶想要暮兒好生地活下去。畢竟,他是我們的孩子。”

蕭逸年看着熟睡着的蕭暮,那一刻,有淚水漫入眼眶,他生平第一次落淚,他雖知躺在搖籃裏咂着嘴睡得甘甜的孩子并非他親生,但于他此時而言,仿似融了骨血,他道:“對不起,我私自做下的決定連累了你們母子。”

蕭逸年被帶走的第三日,顏钰勤在府門外看到了抱着蕭暮的齊韶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漫天的風絲雨片裏,青絲濕透,她見到他開門,見到他執傘而來,不由笑了。

她說:“表哥,韶兒不曾求過你什麽,現在,也不奢望你能對逸年施以援手。他本就是因你而待罪呵。”她撫摸着懷裏孩子的臉龐,凄凄然道:“這是暮兒,我想請表哥好生待他,将他養育成人。”說到後來,泣不成聲,一滴滾燙的淚水砸落在孩子緊閉的雙眼,然後循着孩子小小的臉頰緩緩滑下,孩子只是不适地悶哼了一聲。

“既然都來了,何不進府坐坐?”顏钰勤的聲音是從未出現過的柔和,齊韶驚覺擡眼,但見那雙明眸覆蓋了鮮紅的血絲,再望向他的身後,便是漫天蓋地的白。

她聽到顏钰勤平靜地說道:“你嫂嫂昨日去了。”

錯本就是他犯下的,何來理由讓蕭逸年替其擔下?顏钰勤在蕭逸年未判罪的前一日,便決心自行認罪。

可是,當他走出府門的時候,卻瞧見了舒盈的貼身侍女躲在街角不顯眼的一隅和另一個陌生的男仆交頭接耳,聯想起舒盈隔夜的百般勸阻,他轉身往裏走。

那時的舒盈正在和步履蹒跚的顏聽玩躲貓貓的游戲,女子明豔的笑靥仿似三月的桃紅,只是莫名多了一重心滿意足。他想起來,昨日舒盈的一番勸誡過後,他好像答應她,不再過問蕭逸年一事,這罪,原是蕭逸年自行領受的。

蕭逸年在請罪之初,曾對他言:“你生來自負,自是容不得一生坦蕩,結果遭了诟病。這罪,便由我來替你擔吧。你也無須自責,便權當我咎由自取。”

最後,蕭逸年還說:“我死了,煩請你代我照看暮兒,對了,還有他的娘親。”

舒盈瞧見他來了,便從一株桃花樹下轉出,将吵嚷着“娘親耍賴”的顏聽交給侍女,拂去肩頭花瓣,她攢足了笑容,向他道:“原是相公來了。”她明知道他的面上此刻布滿了怒意,但仍舊是巧笑倩兮。

顏钰勤質問道:“盈兒,你可有想過,若是你此招不慎,會是個什麽樣的後果?”

“不管是個什麽後果,但總好過被夫君你漠視。那夫君又可有想過自身的緣由?盈兒做的這些,其實也不過是想喚回以前那個百般疼愛盈兒的夫君。盈兒見不得自己的夫君滿心滿眼的記挂着他人,何況,那個人,還是個男子。”舒盈擲地有聲,美眸中蘊含着綿綿恨意。

顏钰勤搖頭,“盈兒,我和他,其實早就沒有任何瓜葛了。是你在一意孤行,這般的結局,你可滿意了?”

轉身離去的時候,顏钰勤道:“他死了,我就去陪他。”

舒盈把自己鎖進房間,死死地抱緊顏聽,顏聽被她勒疼了,嚎啕大哭,她也不理會。

門外是焦急等候的仆人們,一聲蓋過一聲的叫喊,她仿佛沒有聽見,只是畫着孩子的眉眼,一筆一畫,竟是那麽認真。

她喃喃道:“相公,聽兒就交由你照顧了。盈兒自知罪孽深重,便是死了,也無法希求你的原諒,我把聽兒交給你,望你好生把他撫養長大。若是他日後問起他的娘親,你可不要說盈兒的半點不好。我不想給聽兒留下那般的印象。在聽兒的心目中,盈兒是天底下最好的娘親。也只有在你的眼中,盈兒是個不稱職的妻子。盈兒只是想夫君心無雜念地陪伴着,可偏偏連這一點,夫君也不肯為盈兒辦到,盈兒好生難過,真的好難過。”

顏钰勤趕至府中,命人打開房門時,看到的卻是顏聽安然地睡在一旁,而他的娘親,卻是永遠地睡去了,她走的時候,睡得很是安詳,連眉頭都舒展了,只是眼角挂着淚痕,戳痛了他的心。

齊韶在靈堂拜了三拜,在這片慘白的世界裏,她勉強支撐着自己,回頭見到顏钰勤抱着兩歲的顏聽緩步行來,她伸出臂膀,把孩子攬進她的懷裏,顏钰勤似乎不願在靈堂多加停留,瞥見他眼底神色,齊韶便跟着他往大廳而去。

齊韶哽咽勸道:“表哥,嫂子她已經走了,什麽樣的錯,你也該原諒她,聽兒還這麽小,你恨着嫂子,日後的聽兒會怎麽想他的娘親?嫂子她愛你至深,可惜愛得過于盲目,才致使她一錯再錯,表哥,原諒嫂子吧。”

顏钰勤避開她的話語,另道:“韶兒,你可當真想好了?逸年其罪,罪不容恕,你若是跟着他去到了牢獄,等待着你們的,恐怕只有殺頭之刑。暮兒也是需要親人陪伴在跟前的。”

齊韶笑,“齊韶以前便說過,夫君去哪,齊韶便去哪。既然夫君去的是黃泉,那麽,齊韶也要緊随其旁。”

立秋過後,蕭逸年齊韶斬于鬧市,血濺三尺,流了一地的血,鮮紅的血液灑到蕭暮的臉上、手上、衣上,這個被仆人抱着的孩子不哭,也不鬧,甚至打開了他人擋住他眼睛的手,神情鎮靜,仿似又一個蕭逸年,可他明明不是蕭逸年的親生孩子啊。

自那日起,秋雨纏綿,陰霾籠罩着偌大的王都城,不肯放過一絲陽光,顏钰勤望着窗外的斜雨,低語呢喃:“你終究是因我而死。早知今日之禍,我原就不該把你留在這繁華鬧市,如果那日我放你走了,興許在某個山野小鎮的落花時節裏再次見到你。即便彼此形同陌路,我亦是足矣呵。”

一年後。

他不堪心思重負,終是跪倒在父親的跟前,一再磕首,“孩兒的性命本就是他保下的,便當孩兒是為報恩,他尚且赴了黃泉,孩兒焉有茍活的道理?顏家欠他甚多,不如便由我來償還吧。爹,對不起,孩兒不孝。”

慈眉善目的顏老拍案而起,直戳他的脊梁骨,恨子不成器,怒道:“以死來逃避你應有的責任,钰勤,爹為你感到不恥,男子漢大丈夫,優柔寡斷,只知糾纏于兒女情長,到底是爹錯瞧了你,還是你本就不配做我顏世卿的兒子?當真是不配啊,不配啊。”

次年,當流雲谷的櫻花再度開遍整個寂靜幽深的山谷時,顏钰勤自缢。零落一場無人觀賞的櫻花雨,盼不到下一個來年。

若是有緣,爾等自會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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