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色色之徒
努塔格從未這樣熱鬧過,往日夜間只能聽個風聲蟲鳴,今日沿着風一起飄來的,還有不絕于耳的絲竹聲。
一曲畢,高座上的沈岚撫掌大贊,“好,好,好!”
他眼睛明亮,盯着下首幾位衣衫單薄的舞姬,半晌挪不開眼睛。
習青冷眼看着他那副醉生夢死的樣子,心裏暗罵一句:色色之徒。
沈岚舉起手中酒盞,遙遙一舉,“美酒配美人,實乃一大美景。”
說罷猛地仰頭,一口烈酒入喉,下一秒,白酒又混着血絲從沈岚嘴角流出來。
樂師舞姬見狀皆是吓了一跳,就是習青也愣了片刻,而沈岚身邊幾位卻一臉習以為常的模樣。
小白放下手中酒壇,甩着袖子抹了抹嘴,“無所吊謂!慌什麽?”
明心坐得遠遠的,手裏的木魚敲得“篤篤”響,看都沒看沈岚,“阿彌陀佛,若能死在酒盞之中,也算一樁幸事。”
只有來福似是真的擔心沈岚,一臉焦急地遞上帕子,又小聲念叨,“王爺這病拖拖拉拉到現在,若是将養着,說不準能好受些,您倒好,都什麽時候了,還這樣喝酒?”
沈岚朝來福笑笑,算作安撫,而後邊咳邊朝下頭揮手,“愣着做什麽?接着奏樂,接着舞。”
他擦去嘴角血絲,揪着自己的衣領子咳了半天,饒是如此,眼睛依舊直勾勾盯着下面舞動的美人。
習青不想再看哪姓沈的醜惡嘴臉,扭過頭去四處打量。
他雖被姓沈的留了下來,但依舊住在那個堆滿柴草的小氈房中,這還是他頭一次走出那個屋子。
而像他待的那樣的小氈房還有十幾個,他到現在都不知道姓沈的到底住在哪個裏頭。
沈靖這樣警覺,怕不是每天都要睡在不同的氈房中才安心?
習青讨厭不确定的東西,比如猜沈靖在哪輛馬車,又比如猜沈靖在哪個氈房。
——因為他總是猜不中。
“小崽兒?本王的小崽兒呢?”
聽到喊聲,習青敷衍地回了一聲:“汪。”
“來人啊!”沈岚已然喝的大醉,他朝一旁招招手,“去将本王那個掐絲琺琅牡丹盤拿來。”
聞言,明心突然擡頭看了沈岚一眼,又默默垂下頭去敲木魚。
下人很快便将盤子取來,沈岚接過去,在自己案上挑挑選選片刻,又遞給來福。
“來福,去,本王的小崽兒叫聲這樣虛弱,許是餓了,這些拿給他吃。”
來福滿臉為難,“王爺,這盤子您從前可是稀罕得很……”
沈岚又重複了一遍:“拿給小崽兒吃,他是吃裏頭的東西,又不是吃盤子。”
“哦。”
來福低頭看去,描着白牡丹的翠藍盤子中盛着幾樣肉菜和幾塊精致的點心,仔細一瞧,甚至還特意擺了個盤。
習青就趴在沈岚右側,來福正要蹲下把盤子擱在地上,又聽見沈岚吩咐:“哪有在地上吃飯的,去,給本王的小崽兒搬張桌子來。”
來福:“……”
還真把狗當人養了?
下人不敢多言,老老實實搬來一張矮桌,來福将盤子擱在桌上,朝習青恭敬伸手,“小崽兒大人,請上桌用膳吧。”
習青瞥了眼沈岚的背影,沒難為自己,他前爪搭在案沿上,小口小口斯斯文文吃起來。
姓沈的身為王爺,吃穿用度自然都是最好的,從他桌上挑選下來的吃食也同那些粗鄙的糠谷不同。
習青頭一次吃,連其中一些是何東西都沒嘗出來,只知道入口綿軟,無需多嚼,單靠唇舌便能碾碎。
習青邊吃邊罵:好吃懶做的色色之徒。
這樣想着,他憤懑不已,将那姓沈的恨到了骨子裏,狼牙一呲,“嘎嘣”一聲,上好的掐絲琺琅牡丹盤硬生生叫他咬成了兩半。
全程目睹這一切的來福:“……”
他顫顫巍巍拾起盤子,極力想将其複原,可中間那道歪歪扭扭的裂縫始終無法閉合。
“王、王爺……盤……”
“嗯?盤什麽?”沈岚醉眼朦胧回頭看去,透過牡丹盤中間的縫隙同來福對視了一眼。
沈岚:“……”
“盤、盤……”他緩緩瞪大眼睛,“本王的盤!”
習青輕蔑一笑,看見仇人大驚失色的表情,心中快意不已,仿佛裂成兩半的不是盤子,而是那姓沈的。
“王爺!”來福快哭了,“不、不是我弄的!是小崽兒大人!”
習青适時“汪”了一聲,算作認下這樁罪名。
沈岚臉色青白交加,他接過牡丹盤緩緩摩挲片刻,忍痛揮手,“去,把小崽兒帶回去鎖起來,沒有本王命令,不得放出來。”
習青:“……”
豆大的燭心下頭,一雙手正在擺弄兩半殘缺的盤子,努力半天後,手的主人似乎放棄了,将盤子擱在幾上,長嘆一聲。
光線照不到的陰影中突然冒出一個聲音,“你如此稀罕這牡丹盤,為何還要拿給那白狼?”
借着燭光,沈岚一直盯着手邊的盤子,眼中哪還有醉意,半晌後他才開口,“雖不知他選擇留下是何用意,但總不能叫他真的當只狗,去撿地上的吃食。”
陰影中的人始終未露面,聽了沈岚的解釋,他又追問道:“随意取個白盤即可,怎麽偏偏用牡丹盤?”
這次沈岚沒有說話。
“你說猜不到他是何用意?他這樣賴在這裏不走,像白侍衛那樣腦袋并不靈光的都猜到了。”
沈岚自然能猜到,畢竟他也是抱着相同目的來到努塔格的。
“沈靖的眼線查到了嗎?”沈岚突然問。
“我之前說的那人,你先防着便是,沈靖若想在你身邊安插眼線,必定不會只放一個。”
沈岚突然吹熄蠟燭,待眼睛适應黑暗後,他才從輪椅上站起身,緩緩走至那人身邊。
“你說,沈靖明知狼族就在努塔格,為何還要将我貶到這裏來?”
“為何?”
“因為他心腸一向如此歹毒,若我死在這裏,沈靖便有了出兵的由頭,屆時整個努塔格,連只老鼠都無藏身之處……他日夜盼着我同狼族鬥個兩敗俱傷呢。”
外頭月光映入屋內,一條細長的光帶打在地面,将面對面的兩人分隔開來。
“我們同狼族,已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沈岚說着,眼中熠熠發光,“小崽兒或許便是我們取勝的關鍵。”
“阿彌陀佛。”黑暗中那人走到光帶下,正是明心。
他合掌低誦,拇指間撚着佛珠,發出“嗒嗒”地細微聲響,“可小崽兒施主,似乎來者不善。”
沈岚輕笑一聲,語氣不自覺帶上些寵溺,“他從小便一個人長在鬥場,無人教導無人照顧,長這樣大已是不易,對外人有戒備心是狼族天性,朝我露出爪牙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罷了。”
明心:“……”
沈岚又道:“其實還是很可愛的,你沒發現嗎?”
明心:“啃盤子可愛嗎?”
沈岚兀自猜測了一會兒,“我聽說這世間有一種病,叫做異食癖,得了這病的人,專喜歡吃一些土塊木頭,或許他就喜歡吃盤子呢。”
沈岚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也叫明心嘆服,他不禁替習青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這邊習青叫關了一晚禁閉,這一晚他冷靜下來思考一番,終于想明白自己錯在何處。
于是第二天一早,氈房門剛被打開,習青便一頭沖了出去,剛巧碰上坐在輪椅上指點江山的沈岚。
“這裏土壤肥沃,綠草如茵,若是開墾一片農田,倒是不錯。”
小白一手握刀一手掐腰,虎目巡視過沈岚指的地方,“王爺,不如同當地人一般,養些牛羊算了。”
沈岚緩緩點頭,似是十分認可他的話,“養些牛羊,那便再養些本王喜歡的。”
“王爺喜歡?”
“養些大鵝吧。”
小白:“……”
沈岚眨眨眼,“怎麽?可別小瞧大鵝這種家禽,它們——”
話還未說完,小腿便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沈岚低頭看去,習青正用腦袋蹭着他的膝蓋,毛茸茸的尾巴幾乎要搖出花來。
“小崽兒!”沈岚眉間染上喜色,探手下去試探着摸了摸習青的腦袋。
“可是一個人待在氈房害怕了?莫怕,本王也并非懲罰你,只不過那牡丹盤價值連城,本王也是着急了。”
習青這回叫得十分響亮,“汪!”
“王爺,狗哪會記仇的,一夜過去,早就忘了。”說着,小白伸過手去就要往習青脖子上摸。
“啪!”
小白一愣,看了眼自己漸漸通紅的手背,又看了眼沈岚,一時委屈起來,“王爺,我就是想摸一下……”
沈岚故作深沉,“怎麽能随便亂摸?萬一被咬了如何是好?”
小白緩緩擡手,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總覺得哪裏不對,“可……”
沈岚又伸出自己的手指頭舉證,“本王又不是沒被咬過。”
“哦。”小白似懂非懂,邊摸腦袋邊往回走,“那我去找人買大鵝去。”
“等等。”沈岚喊住他,稍稍側頭,叮囑道:“傳本王命令下去,往後誰都不可擅自摸本王的小崽兒,若被咬了……概不醫治。”
“是!”
等大鵝買回來時,習青已經摸清了沈岚的住處。
他夜裏也不走,就一直趴在沈岚氈房外豎着耳朵聽。
姓沈的睡得早,可守夜的人卻三班一倒,一個個瞪着牛眼守在外間,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
習青連這門都沒踏進去過,何談等那姓沈的落單。
這天夜裏突然起了大風,夾帶着細雨斜斜打下,沈岚身子不好,居然咳得醒過來。
聽到裏頭有動靜,習青半蹲起身子,湊到窗前,裏面響起交談聲。
“可是下雨了?”
“回王爺,下了有一會兒了。”
“本王的小崽兒可還在外頭?”
腳步聲越來越近,守夜的侍衛探頭出來瞅了一眼,高聲回道:“王爺!還在呢!”
裏頭寂靜片刻,又響起沈岚的聲音,“讓小崽兒進來吧,這麽淋一夜,明日要病了。”
“是!”侍衛将門大開,用腳虛點地面做驅逐狀,語氣倒是恭敬,“小崽兒大人,請進去吧。”
習青站起來,抖去一身雨水,才緩緩走進氈房。
裏頭熱氣騰騰,習青小跑着繞過屏風,正好瞧見沈岚從床上坐起來。
“小崽兒。”瞧見習青,沈岚彎起眉眼,朝他伸手,“可是淋濕了?”
習青将腦袋貼上沈岚手心,卻發現這人手掌異常熱燙,似乎是在發熱。
“果然淋濕了。”沈岚四處看看,從自己床上拽下一張毛毯,把習青擦得幹幹淨淨,又摸了摸他的腦袋。
“去吧,去外間待着。”
習青有些失望,姓沈的果真對他有所忌憚。
沈岚收起毛毯,順手遞給一旁的侍衛,“取張幹淨毯子來,給小崽兒在外間找個地兒睡吧。”
習青看了眼一直守在沈岚身側的侍衛,只好乖乖走到外間,趴在毛毯上,面朝裏間眼睛半阖。
屏風後點了蠟燭,沈岚的一舉一動全都映照在半透的屏風之上。
他重新躺下,他側身咳嗽,他輾轉反側,全被習青看在眼裏。
習青雖在上京待了十年,可從未見過沈靖長什麽樣,也不知道沈靖重病纏身,瞧着竟一副時日無多的樣子。
說不定真應了那句話,惡人自有天收,他還得趁沈靖病死之前先下手才行。
而沈岚這一夜也沒怎麽睡,兩個人隔着一道屏風,各懷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