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乖崽兒

昏暗的氈房中,習青舔了舔前爪,漫不經心擡頭看去,離他兩米開外,沈岚正一瞬不瞬盯着他看。

“小崽兒,你瞧。”一人一狼對視良久後,沈岚終于開口,他指了指自己包紮嚴實的右手,道:“本王傷了右手。”

然後又指指習青包紮起來的右後腿,“而你呢,傷了右腳,我們也算同病相憐。”

說完想再次伸手,伸至一半,被那小太監攔了下來。

“王爺!萬萬不可!您都叫咬了一回了,怎敢再摸他?這狗野性可大,方才我好心給他丢了塊幹糧,他倒好,沖着我龇牙咧嘴,可吓死我了。”

沈岚收回左手,盯着習青看了會兒,吩咐道:“來福,你去,找根長點的棍子過來。”

來福小跑着出去,很快拖了根竹竿回來,“王爺,這是支帳子用的,先借來使使。”

“好。”沈岚接過去,又試探着伸到習青跟前戳了戳,語氣好似在跟他商量什麽。

“小崽兒,能不能先不咬本王了?”

習青冷眼看去,只見仇人長得賊眉鼠眼,臉上挂着虛僞至極的笑容,整個人從頭到尾都寫着四個字——笑裏藏雕!

他裝作狗潛伏過來是一回事,但真當從仇人口中聽到任何與狗相關的字眼時,內心的自尊心就在瘋狂叫嚣。

他才不是狗那種只會傻乎乎聽命于人類的愚蠢東西!更何況這姓沈的居然還想當他的——

“小崽兒,爹爹也并非——”

瞧見習青呲起的大牙,沈岚及時住口,他思索片刻,再開口時換了個稱呼。

“若你不喜歡爹爹這個稱呼,那叫父王你覺——好的好的,本王知道了,莫要激動,莫要激動。”

沈岚直起身子,将雙手揣進袖子中,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試圖跟習青講道理。

“本王也并非壞人,是本王把你救回來的,也是本王叫人把你治好的,你不願意認本王做爹就算了,但你不能随便咬人吧?”

“王爺。”來福湊上來,“我聽老家人說,若要訓狗,往死裏打上幾頓,再丢塊肉吃,他就認主了。”

習青:“???”

想當他爹也就罷了,還想打他?習青蹭地坐直身體,沒等把牙呲起來,門口便闖進來一個渾身是血的大漢。

“王爺!狼皮剝好了!那肉兄弟們做主,待會兒煮了吃!待明日休整好了,我再帶弟兄們把剩下的幾只抓回來!”

說罷,地上丢了幾張灰狼皮,其中就有被習青抓瞎眼的獨眼狼。

習青渾身一震——這姓沈的果然是要把他們趕盡殺絕!

他眼珠轉動兩下,不動聲色收回爪子,蹲坐在地上一聲不吭。

“做什麽這麽莽撞,一身血腥氣,吓到本王的小崽兒了。”沈岚微微一笑,對着那大漢吩咐:“小白,把狼皮拿去洗洗,順便把你自己收拾收拾。”

“是!”那名叫小白的大漢應了一聲,拾起狼皮大步走出去。

待氈房門合了,沈岚先是捂嘴彎腰咳了一陣,又轉過頭來同習青講話,“原本該給你取名小白的,可剛巧我的部下也叫小白,不好分辨,是以給你取了個其他名字。”

“王爺,您為何一直同他說話,他能聽懂您講話麽?”來福撓撓頭,不解地看向習青,“家養的狗或許能聽懂幾句,可這剛抓回來的野狗……”

沈岚搖頭微笑,一直盯着習青的眼睛,緩緩道:“聽不懂沒關系,只是無聊,想同他說一說話罷了。”

來福撇嘴:“王爺還不如去同明心大師說會兒話。”

話音剛落,氈房外便有人傳話,“王爺,明心大師說有事想見您。”

“好。”沈岚應了一聲,朝後擺了擺手,“推本王過去吧,記得把門鎖上,別叫小崽兒跑丢了。”

習青盯着主仆二人的背影看了一眼,目光漸漸下移,最後落在那小太監的腳後跟上,直到聽見落鎖聲,他才一臉深沉地回過頭來。

殺沈靖從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這個認知,在他們刺殺接連失敗五年,甚至連姓沈的面都沒見到之後,習青深有感觸。

沈靖好似也知道多的是想要他命的人,不管去哪都要幾輛馬車同時出行,習青猜了這麽多年,愣是沒猜中過真的沈靖到底在哪輛馬車裏。

這是他最接近仇人的一次,也是最有可能成功的一次,但看上去也并非易事。

姓沈的身邊跟着的皆非等鹽之輩,大漢一看就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和尚雖一臉慈悲卻極擅用藥,就連那個毫不起眼的小太監也輕功非凡。

而姓沈的自己更加奸詐狡猾,這麽多年的刺殺叫他異常小心,若想殺他,需得等兩人獨處,叫他放下戒備,還得确保出手既死才行。

習青從地上站起身,豎着耳朵聽了片刻,沒再聽見任何動靜,便搖身一變回到人形。

他渾身赤裸着,膚色雪白,骨肉勻稱偏瘦,雙手關節乃至腳指頭都染着桃粉色,這在整個狼族,甚至放在漢人中,也算是極好的皮相。

“嘶——”習青邁出一步,觸到右腳傷口,叫他發出一小聲痛呼。

他原地緩了會兒,小心踮腳走至鏡前,鏡子映人雖不算清楚,可也能大體看清面容。

這張臉……

看着這張昳麗豔色女氣十足的臉,習青滿心厭惡,他轉過身去背對着鏡子,又偏頭後看。

瘦削的身體上傷痕累累,脊背中央有一條褐色舊疤,一路延伸至右臀,舊疤兩側則分布着幾條猙獰的新傷。

其實他們一族沒那麽容易死,這樣的傷于習青來說,幾天便可以恢複好。

只不過在傷好之前,他還不敢貿然向那姓沈的出手。

這時外頭天已全黑,習青裸着身子站了會兒,覺得有些冷,又變回白狼窩在軟褥上,這一夜他幾乎沒睡,腦子裏全在思索着如何接近那姓沈的。

接下來幾天,沈岚每天都要來氈房同習青聊上幾句,可因着腿腳不好,每回來時身邊總是跟着人,唯一一次沒帶人,也是遠遠瞅了一眼便離開了。

習青身上的新傷也漸漸愈合,正是生新肉的時候,只要氈房鎖着,他便一直維持人形給自己撓癢。

“哈哈哈,花花,莫要蹭了,本王衣裳都叫你蹭髒了。”

聽到外面傳來愉悅的笑聲,習青撓背的動作停下,他走到窗邊,食指輕輕撥開窗紗,從窗縫向外望去。

只見沈岚正眼帶寵溺地推着駿馬的脖子,那叫花花的馬也低下頭往自己主人懷裏蹭,被沈岚推開之後,踏着前蹄打了個響鼻。

習青看了會兒,若有所思地收回手指。

其實想接近那姓沈的并不難,反正他在姓沈的眼中就是條狗,只要像一條真正的狗那樣,乖一點,讨人歡心一點,再聽話一點。

跟外面那匹馬一樣……

習青皺眉想了會兒,強迫自己放下心中芥蒂,做狗就做狗,只要能殺了沈靖,他命都可以不要,還要什麽臉?

但想到那姓沈的還要給他當爹,習青又在心中補充了一句:做狗可以,想當他爹不行。

“開門吧。”

聽到聲音,習青一怔,趕緊變回白狼蹲在地上。

氈房門被打開,明心推着沈岚走了進來。

“明心說你傷好的差不多了,本王想了很久,你生在草原長在草原,必定是向往自由的,本王不該把你關起來。”沈岚說着,把擱在膝蓋上的食盒打開,朝習青招了招手,“小崽兒過來,吃過雞腿就送你回家。”

等等!這姓沈的居然要把他送走?

習青心下一慌,他才剛到沈靖身邊沒幾天,若是沈靖現在把他送走,之後他要如何才能再回來?

來不及多想,習青眼睛一閉牙一咬,小跑到沈岚腿邊,僵硬着脖子垂下腦袋,往沈岚膝蓋上蹭了一下。

沈岚動作一頓,挑了挑眉,“這是?”

他身側的明心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或許是願意認主了。”

“認主?”沈岚眨巴着一雙眼睛看向明心,“對了,明心,你是不是說過,若是小狗喜歡一個人,是會朝他搖尾巴的。”

明心:“……”

習青:“……”

他豎起尾巴搖了兩下。

沈岚十分愉悅的樣子,接着得寸進尺道:“明心,你是不是還說過,若是小狗喜歡一個人,是會朝他撒嬌的。”

明心眼一垂開始說瞎話:“是。”

這次習青愣了很久,而後在沈岚期待地注視下,從喉間擠出一道微弱聲音:“汪……”

沈岚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俯身握着習青的爪子晃了晃,“乖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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