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必定會救
沈岚循着地上的朱紅爪印找到習青時,習青還在池子裏泡爪子。
看着習青兩只前爪在一起搓洗的樣子,他有些好奇,“你現在洗幹淨,往地上一踩,豈不是又要弄髒?”
習青動作一頓,從池子裏爬上來,一落地,的确踩了一腳泥土。
沈岚笑他:“去屋裏把衣裳穿好再來洗手。”
習青只好回去穿好衣服,再系着腰帶出來時,沈岚正把信遞到小白手中。
“這是寄去努塔格的信,務必找個信任的人送去,記得避開沈靖眼線。”
小白神情肅然,接過信後又道:“王爺,宮裏頭來了人,說是聖上旨意。”
“好,我去見見。”沈岚答應着,餘光瞥見習青走了出來,有些歉疚,“沈靖的人來找我,小崽兒,待我忙完再說。”
“你去忙就是。”習青蹲在池子邊上洗手,掌心裏紅色的印泥卻怎麽都擦不幹淨。
“這位姑娘。”身後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習青轉頭看去,居然是席朝。
“這位姑娘。”席朝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跟你打聽一下,這府上可有一位姓習的小哥?他住在哪個院子?”
習青冷冷開口:“你怎麽進來的?”
席朝:“……”
習青由蹲姿站起來,鼻尖微動,聞到席朝身上一股子脂粉味兒時厭惡地皺起眉毛,“下次能不能洗完澡再來見我。”
“……”席朝緩緩睜大眼睛,語氣有些不确定,“老大?”
“嗯。”
席朝驚疑不定,打量的目光從習青臉上漸漸落在平坦的胸脯上,他看了半天,遲疑道:“你……何時變成姑娘了?”
習青拽住衣服往上一提,擰着眉頭,把沈岚那套說辭搬出來,“行走江湖,喬裝打扮。”
“吓死我了。”席朝松了口氣,裝模做樣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還以為你瞞了我們這麽多年。”
說完他多看了習青兩眼,習青扮做女兒身,又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倒是挺合他胃口。
習青追問,“禹王府戒備森嚴,你是怎麽進來的?”
莫不是有什麽看管不嚴的地方?萬一叫沈靖鑽了空子怎麽辦?
誰料席朝往東一指,“那邊好幾個狗洞呢。”
習青:“……”
席朝:“這種眼神看我做什麽?好像你沒鑽過狗洞似的。”
習青看了看四周,把人拽進屋裏說話,“我前幾天剛到上京就去了一趟宮中,但沒瞧見沈靖,他太怕死了,一直不敢露面。”
席朝神情不屑,“他豈止是怕死,他恨不得自己立地成佛,位列仙班,你可知他要做什麽?”
習青看他一眼,示意他趕緊說。
“上京本有十三家樂坊,沈靖便從這十三家樂坊中選了九十九人入宮,他不為立時尋歡,而是要帶這些人同去仙境,以供他成佛成仙後再作樂。”
“但他作惡多端,前些年殺了太多人,又怕去了仙境也無法成仙,于是召集百位高僧為他日夜誦經以消惡果。”
“他做的惡豈是誦經就能消去的?”習青滿臉嫌惡,又問道:“這些事你是從哪聽的?”
席朝撓了撓脖子,“我這些日子一直宿在樂坊,自然是聽她們說的。”
“你喜歡的姑娘告訴你的?那個叫……”習青提起同席朝相好的姑娘時卡了殼,半晌才記起一個字,“什麽鳥?”
席朝:“她名為袅袅,但已然不在樂坊中了,她現下不是在宮裏,就是已經去了仙島行宮。”
說着他暧昧一笑,“我現在喜歡的姑娘,叫采薇,跟袅袅長得十分相像。”
習青不太能理解席朝見一個愛一個的作風,他本着自己是家中老大,還是出言勸說了一句,“你可知她來歷?你又同她相識多久?莫要叫人騙了。”
席朝笑得露出牙齒,“不會,能騙我席朝的人還沒出世呢。”
說完,他自來熟的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下,又提及沈靖,“沈靖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麽?他怕不是瘋了,作這麽多惡,殺這麽多人,還想着成仙?”
“沈靖必不會成仙。”習青道,“我來時路遇百姓逃荒,流民成千上萬,但沈岚說救得了一個,救不了所有,造這麽大的業障,他沈靖憑什麽認為自己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而我們卻要歷經九九八十一難?”
這時外頭有小丫頭細聲細語地傳信,“王妃,王爺說要帶您出去走一走。”
席朝“唰”地轉頭看向習青,“王什麽?”
習青:“王妃,行走江湖——”
席朝打斷:“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行走江湖,喬裝打扮。”
習青:“……”他原想說行走江湖,兒女情長來着。
“既然你有事,那我先走了,明日再來找你。”席朝站起來要走,卻被習青喊住。
“等等,你在哪個樂坊?若我哪天有空便去找你,順帶見一見那位采鳥姑娘。”
席朝無奈嘆氣,“她叫采薇。”
習青順勢改口,“見一見采薇。”
“你見她做什麽?待我何時将人追上再說吧。”席朝沖他擺擺手,又去牆根底下尋狗洞去了。
還沒追上,說起這麽起勁做什麽?習青不解地站起身,理了理亂糟糟的裙擺,去前院找沈岚。
他到時馬車已經備好,沈岚在樹蔭下等着,好似在出神。
習青跑過去,“沈靖找你做什麽?”
沈岚回望,“沒旁的事,就是要我抓緊去找虎符下落,我答應了,剛好趁這個機會帶你出去走走。”
“去哪?”
沈岚毫不猶豫回答:“去潮音寺走一趟。”
他腿骨中的銀針,是時候取出來了。
青頂馬車剛出城,習青就将鵝黃襦裙扒了,換上常穿的玄色男裝。
這時已是夏季,城門外蟬鳴灌耳,吵得人心煩不已,習青捂起耳朵,卻突然聽見一聲凄厲慘叫。
他同沈岚對視一眼,後者朝他搖搖頭,慢慢支起車窗,兩人一同向外看去。
只見他們剛剛走過的城門處,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影嘶喊着沖出來,那人高舉着火把,仰天長嘯,“老夫今日便以命相問!一問蒼生!再問天道!三問沈靖那顆鬼怪之心!”
沈岚瞳孔一縮,“張乾。”
“若這裏問不到!老夫便去閻王跟前問問!問問他何時收了沈靖這個孽障!”
說罷還未等衆人反應,張乾将火把掉頭朝向自己,火苗引身,好好的人霎時間變成一個火球,蹒跚着向守城的侍衛走去,而守城士兵如避蛇蠍,紛紛舉劍後退,無一人敢上前。
習青見狀便要跳下去救人,卻被沈岚一把抓住,“小白,你去。”
小白得了命令,缰繩一拽,掉頭朝後奔去,就在只差一步之遙時,張乾直直跪在地上,頭顱高昂,似要朝天呼喊什麽,喉嚨卻被大火無情堵住,身子也在其中緩緩坍塌。
好好的一個人,便這麽活活燒死在衆人面前。
習青赤紅着眼睛看着這一幕,張乾以身殉道的沖擊力遠大于那些面黃肌瘦的流民,這一刻他才終于理解禹王妃那句話,也終于明白,天道不在,國将不國。
“張乾做了二十年太子太傅,自前太子被廢,他就變得瘋瘋癫癫。”沈岚伸手過去,捂着習青的眼睛,将人拉回馬車後才緩緩松手,“從前他在朝中風光無限,若沒有當年那樁事,他本該是受人敬仰的帝師。”
城門“轟”地合起,揚起一陣沙塵,小白眯着眼睛将外衣脫了,朝張乾的屍首拜了拜,“張大人,失禮了。”
說罷他舉起外衣輕輕抽打那些還在跳躍的火苗,将火撲滅後,又将衣裳蓋在張乾的屍首上,以成全張乾最後的體面。
做完這些,他俯身抱起屍首,直起腰時往城牆上一瞥,那上頭站滿了城內将士,全都冷眼看着,神色冷漠,好似這火還未燒及自身,便不知疼痛。
但那火總會燒到所有人身上。
“哼,早晚有一天,且等着吧。”小白冷哼一聲,翻身上馬,奔回馬車跟前敲了敲窗,“王爺,我先送張大人回去。”
他等了很久,才等來沈岚的回複。
“張乾無兒無女,我便替前太子送一送,你去定一口好棺材,不必在乎沈靖,務必好好操辦一番。”說着,車窗裏遞出一塊玉質佛牌,“這是明心給本王的,給張大人帶上吧。”
從前他同張乾并無交情,甚至于聽說張乾認狗做子的事後,還能當個稀奇事打趣幾句,沒想到文人風骨竟有如此魄力,敢以命質問沈靖。
小白走後,馬車內氣氛有些沉重,習青自被沈岚拉回後便一聲不吭。
長久寂靜後,沈岚突然開口,“一月前,我們在贛城外遇到一波流民,你問我能不能救。”
聽到沈岚的話後,習青擡了擡眼皮,長長的睫毛掃過額前碎發。
“我當時說,救得了一個,但救不了一群,若想救所有人,只能把惡源除掉。”沈岚垂下腦袋,搭在膝蓋上的雙手緩緩握拳。
“若你現在再問我一遍……我必定會救。”
習青伸手往桌上放去,再擡手時,桌面上多了一只草編的小狗。
“若禹王妃還在,她早早便去了。”
沈岚心頭震蕩。
是了,若是他娘還在,他同沈靖早就撕破了臉皮,他娘就算拼了命,也要幫天下百姓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