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當夜晚沉入陰暗的大地中,月色在樹幹上烙下一圈一圈的年輪,不知道何時冬梅已經落光了枝頭。
這是一條鋪滿了青石板的長廊,寒冷而光滑,能聽到水滴打在盡頭的回響。
段二穿着一身鑲着藍色鳶尾花的棉襖長袍,領子那兒打着長長的絨毛圍巾,他走了幾步,才看到站在面前的莊歸,莊歸隐沒在黑暗處,但是陰森的黑暗卻掩不住她眸中的強光。
段二停下腳步,他已經數日沒有見過莊歸了,自從那日她從商珏房內離開後,商珏就動身回了京城,他留下來做一些善後的事,本打算這幾日也回去的。
他摸了摸鼻子,笑着對莊歸說道:“莊姑娘這是有事找我?”
莊歸眼眸中閃爍着熠熠星光,她音色本就低沉,此刻更是暗啞地說道:“二爺,請問商相在哪?”
“商相回京城了,莊姑娘可是有事要我帶話?”
莊歸用手掃了一下自己肩膀上的落花,擡頭看去,“那能否讓二爺帶一句話。”
“請說。”
“我想見冷宮的太後娘娘。”
段二皺眉,他想到了那個在冷宮中仿如一尊神像那般穩坐不動的錦華,那涼薄的神态和從不睜眼看人的眼神,他道:“即使莊姑娘想見她,她也未必願意見你。”
莊歸靜靜看着段二,眼眸深處似乎流淌着一泉清水,斑斓流光,她很平穩地說道:“她會的,只要商相給我這個機會。”
段二默默注視着莊歸,随後坦然笑道:“那我自然會帶到這句話。”
三日後,段二就給莊歸帶來了消息,商珏同意讓莊歸進宮去見錦華,但是只有半炷香的時間。
莊歸便随着段二踏上了去京城的路途,這是她闊別多年之後再一次踏入京城這片皇土。那些繁華的身影沒有絲毫的改變,反而越發富足和耀眼,熠熠生輝。
很快,馬車穿過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兩旁忽然就變得肅穆了起來,原來是到了皇宮禁區,在從宮側門進入之後,便長驅直入往着冷宮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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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皇宮內悄然無聲,肅穆莊嚴,莊歸跟着一架小小的馬車不知道轉了多少的彎,最後忽然就停了下來,莊歸側耳聽去,周圍已經連鳥叫的聲音都沒有了。
随後簾子被拉開,那個駕車的小厮不知道何時已經換成了一個小太監,小太監對莊歸冷冷說道:“到了,姑娘自己進去吧,裏面也沒什麽人。”
莊歸看到了那曾經璨若星辰門庭若市的昭陽宮,如今卻是冷冷凄凄空無一人,她下了馬車自顧自地往裏走了去。
路上一地的落葉無人打掃,堆積在庭院內一陣風就可以将它們吹得四散奔走。她一步步朝着錦華居住的關雎殿走去,路上難得看到一個跌跌撞撞走來的下人,仔細看去卻是一個瘋子,瘋瘋癫癫朝着莊歸笑着跑開了。
莊歸走到關雎殿門口,推開了那扇塵封已久,在記憶中已經泛了黃舊的大門,推開門的瞬間,門框上堆積的灰塵一下子散落了下來,仿佛一堆灰色的雪團砸下,砸在莊歸的手背上。
她側過頭咳嗽了幾聲,随後才繼續把門給徹底推開,跨過門檻走了進去,殿內沒有任何熏香的味道,只有霧霭般的氣息圍繞在眼前,寂靜的大腦只能發出嗡嗡的聲音。
光線十分不好,所有的窗戶都管着,只有斜斜漏進來的那麽幾道光線,卻順着光線能夠看到坐下光線下的那個女人。
莊歸看着那個即使在落魄的地方依舊保持着端莊坐姿的女人,她從莊歸一進來就盯着她,那眼神帶着滄海藍田之後的沉澱,卻又隐隐有着杜鵑啼血的慘烈。
她看着莊歸,一只手忽然撐在窗臺上,一點點從光線下站起來,微微斜了頭帶着寧靜的微笑,她說:“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她。”
莊歸一步步靠近錦華,那個落魄鳳凰一般的女人,即使在這樣的境況下,她依舊給人一種她會火鳳重生的錯覺,也許是那一身風骨,總給人一個錯覺,那就是她雖然不招搖卻足夠隐忍和強大。
莊歸淺淺地笑了,她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間小廟看來也是容不下娘娘這尊大佛的。”
錦華用手撩起額前垂下的頭發,她看人的眼神與商珏如出一轍,都是審視一般仿佛一個眼神就能把你看透,包括思維的順序,她和商珏是那麽的相像。
錦華說:“所以你請求商珏放了我?”
莊歸沒有回答,錦華忽然冷冷說道:“你有什麽目的?四妹。”
莊歸的回答很平淡,“我見過母親,她請求我幫你求情。”
“所以你被她感動了?”錦華說得輕描淡寫,沒有一絲感觸。
“她的演技太好,我不得不被感動。”莊歸說得沉靜,眸中的光芒卻一直在閃。
錦華冷笑,“我聽說過你的故事,沒想到你也有聰明的時候,然後呢,你為什麽要向商珏求情?”
莊歸緩緩垂下眼簾,她手中握着一寸透進來的光陰,“我只是想看看。”
“看看?”錦華微微擡高頭,用慣有的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莊歸,帶着無懈可擊的冷漠,她說:“如今商珏不會放我出去,他只會要我死。”随後她的目光更加冷得打量在莊歸臉上,“他變成如今這般對我絕情的模樣,也是托你的福。”
“他不會放你出去,我卻偏要他放你出去。”
錦華覺得可笑,“我聽聞你是一個沒有自我人格的人,沒想到竟然和傳聞出入如此之大。”
莊歸定定地看着錦華,她的眼中有她的人格,她的脾性,絕對不是一個讓人擺布的木偶娃娃,她說道:“傳聞也是會變的。”
錦華挑眉,嘴邊卻是一個漫長而悠然的笑容,“那你為什麽要替我求情,不要告訴我你是念及我們的姐妹情。”
莊歸走到窗下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雖然上面布滿了灰塵的紋路,但是她絲毫不在意,然後說道:“因為他說他後悔了,所以我想看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後悔了。”
錦華眉眼一勾,帶着幾分挑釁的意味,她說:“何意?”
莊歸靜靜凝視前方說道:“只是想看看我對他的影響會有多大。”
錦華忽然笑出聲來,那笑聲中帶着幾分凄慘,“所以你就拿我來做實驗他的棋子?”
莊歸嘆了口氣,語氣依舊很平和,她說:“也不全是,我也不想你死,你畢竟是我的親姐姐。”
錦華驟然狠狠瞪着莊歸,她的眼神恰到好處,沒有兇神惡煞,卻也足夠把人給鎮住,她說:“你說得好聽,我們有什麽姐妹情分?”
莊歸目光移到錦華臉上,她沒有絲毫畏懼,而是不卑不亢說道:“你覺得沒有,因為你是那樣的人,而我覺得有,因為我是這樣的人,關于這件事我們根本不是一種人,又何必要求對方接受自己的想法。”
錦華只是冷笑不語。
莊歸又道:“尋常人家,出生即是姐妹,無論是否見過面,而在積善錦家,姐妹這兩個詞卻被‘物盡其用’,不過我并非積善錦家的人,我叫莊歸。”
“所以,你心中還是認了我是你姐姐?”
“不否認而已。”
錦華眼角餘光瞥着莊歸,她輕笑,“你是在浪費時間,商珏不會放過我的,他不敢,他害怕,他害怕他今天的一切被我有朝一日毀于一旦,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積善錦家遠比你想象的根基硬,他不光要我死,還會要錦家所有的掌權人全部都死,只是積善錦家賢名遠播,他只能一步步來罷了。”
夕陽開始褪去,室內的光線也開始一點點散去,莊歸凝視着那些點點滴滴的光線說道:“所以我要他不能殺你,也要他放棄毀滅整個積善錦家的計劃。”
莊歸頓了頓,眼眸出滲出一絲絲陰沉,她說:“如果不用他最重要的東西來換,我又憑什麽原諒他?”
錦華狹長的眼睛輕輕開阖了一下,她淺笑,“你不會如願的,你不了解他。”
莊歸眼角處漫上了一絲陰霾,她說:“如果是那樣,那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你已經廢了他的雙腿。”錦華幽幽的聲音在提醒着莊歸。
莊歸目光頓時布滿了陰郁,她說:“遠遠不夠,比起他對我的傷害。”
錦華陡然笑得親切,她說:“把曾經純潔的兔子逼到現在這個樣子,也難怪你要如此試他。”
莊歸不去理她,她站起身說道:“我盡量會保住你的性命,我知道你不會放棄從這裏出去的機會,我也不會要求你承諾什麽。”
錦華用手捏了捏自己耳垂上的耳環看着莊歸,“希望你有這份能耐。”
随後莊歸便離開了大殿,出了門卻沒想到看到捧着一個銅盆走過來的卓妃卿,她停了步子等她走近,卓妃卿看到莊歸也只是淡淡一笑,沒有任何要敘舊的意思。
莊歸也是淡淡一笑回應着,每個人有自己的追求和自己的憧憬,她曾經有,現在也有,雖然已經初衷不一樣了。
莊歸離開了昭陽宮,門口的小太監依舊等着她,笑嘻嘻地看着莊歸說道:“正好半柱香。”
莊歸點了點頭,便踩上馬車,再一次離開了皇宮。
她在鬧市中的一件客棧住了下來,夜幕時分撩開窗簾朝下看去,長安的晚上依舊是那不輸金陵的繁華。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