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屋漏逢雨

宋青葙吩咐完碧桃跟秀橘之後,秋绫才進來。

當年付氏陪嫁了四個丫鬟,除去一人染病故去外,秋絹嫁給了大興田莊孫莊頭的二兒子孫興,秋绮嫁給了衣錦記的崔管事,秋绫不願嫁人,留在宋家看管着宋二爺夫婦的院子。

宋青葙跟秋绫并不熟悉,只淡淡道:“過幾天我要搬出府住,賣身文書還給你,你找個人嫁了吧。”

“我跟着姑娘。”秋绫低着頭,鬓角一朵白色的小花刺痛了宋青葙的眼。

石竹是付氏最愛的花,尤其是大紅色。

宋青葙緩緩地開口,“以後的日子可能會不好過。”

“我能吃苦。”秋绫迅速回答,緊跟着補充一句,“我不要月錢。”

突如其來的熱流激得宋青葙眼眶微紅,她微阖雙目又睜開,輕聲道:“回去把東西整理登記好,十日內搬家。”

秋绫點點頭,告退出去,卻在踏出門檻時說了句,“以後姑娘過得定然比現在好。”

會嗎?

宋青葙苦笑。

被逐出宗族意味着沒有家族庇護,沒有親友依靠,這樣的人一輩子都會被人瞧不起,一輩子擡不起頭來。

女子尤甚。

她養在深閨十四年,不曾缺過日常用度,交往的女子又多出自大富之家。宋青葙不确定自己是否會比現在過得好,可她相信憑自己的一雙巧手以及還不算笨的腦袋,必然能養得活自己和跟着她的這些人。

宋青葙微笑地挑了挑燭芯,燭火明亮,映着她巴掌大的小臉晶瑩潤澤,有平日看不到的堅毅。

碧柳笑了笑,語調輕快地說:“玉姨娘想見姑娘,正在門外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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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青葙挑眉,“請她進來吧。”

玉娘進門就跪在了地上,“我跟姑娘一同搬出去。”

“何必?”宋青葙嘆了口氣,“老太太是你嫡親的姑姑,不會不管你的死活。”

“我是二房的人,自然跟着二房的主子。”玉娘斬釘截鐵地說,一邊從懷裏掏出個匣子,打開,裏面三張銀票還有些零碎銀子,“我有錢,二十一兩五分三錢,不用姑娘養活,只讓我跟着姑娘就行。”

宋青葙沉默不語。

玉娘又道:“姑娘以及這幾個丫頭都是未出閣的嬌客,有些事不好出頭露面。橫豎我嫁過人,不避諱這些……還有,日常的縫縫補補洗衣做飯我都能幹。”

宋青葙盤算片刻,點了點頭。

碧柳笑嘻嘻地進來,“多一個人多一份力。姑娘,我都想好了,碧桃跟秀橘手巧,她們專門在家裏做針線,我出去兜售繡品接繡活,玉姨娘管着做飯,阿全重新換個主家上工……不知道秋绫姐姐有什麽手藝,我看那院子一向整潔,她就管着收拾屋子。”

宋青葙莞爾,“多一個人還多一張嘴,單靠做繡活掙錢,連一日三餐都掙不出來。”

碧柳懊惱不已,“我忘了每天還要吃飯了……實在不行以後每天只吃一頓。”

宋青葙“撲哧”笑出聲,連日來的郁悶盡數消散。

連着幾日,桂香院的燈火徹夜不熄。碧桃與秀橘一人裝東西,一人寫單子,忙得不可開交。

天明時分,碧柳就跟張阿全将收拾好的包裹一趟趟往扁擔胡同送,夜裏姐弟兩人就歇在那邊。

第六天,宋青葙去慈安堂告別,老太太仍是稱病沒見。

杜媽媽嘆着氣說:“手心手背都是肉,顧得了手心就顧不得手背。”塞給宋青葙一只荷包,“老太太也為難着,你是好孩子,以後好好過日子。”

宋青葙對着正房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宋青葙前腳走出宋家門,林氏後腳就派嚴媽媽去了二房住的跨院。

嚴媽媽回去道:“屋子收拾得一幹二淨,連片紙都沒有。”

林氏滿臉驚愕,“一幹二淨?架子床、五鬥櫥、還有兩架一人高的花梨木屏風都帶走了?這死丫頭還挺有本事。”

嚴媽媽恭謹地說:“聽說,是外院的張阿全帶着幾個壯漢趁天沒亮搬的。”停了會,又道:“正房的六扇雕花木門也拆下一并帶走了。”

林氏驚得合不攏嘴,她可是心儀付氏陪嫁的整套花梨木家具許久了,本指望能趁機沾點便宜,聞言急霍霍地沖過去,果然一溜三間正屋帶兩間耳房兩間廂房均是空蕩蕩的,廚房裏的鍋碗瓢盆油鹽醬醋甚至柴火都沒留下。

“真是小家子氣,連根針都不放過。”林氏氣呼呼地踹了下沒有門的門框,領着婆子趕往桂香院。

此時的宋青葙正同碧桃秋绫她們坐在馬車上慢悠悠地往正陽門走。

碧桃心思細密,行事周全,小聲問:“姑娘出府,要不要跟楊二奶奶送個信兒?”

“不用,”宋青葙搖頭,“我這名聲……何苦連累她,再說她這身份也不方便在外城走動。”

南薰坊離六部近,住戶大多是官宦人家。扁擔胡同在外城離鬧市近,住戶多是商販。

如果告訴鐘琳地址,人家到底是來看她還是不來?

還是別給人家添麻煩了。

剛行至東江米巷,馬車突然停下了。

宋青葙正疑惑,忽聽外面傳來個清朗的聲音:“車內可是宋家姑娘?在下鄭德顯,有幾句話想說與姑娘……”

鄭家三公子鄭德顯,他來幹什麽?

車內衆人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宋青葙。

宋青葙也想不出鄭德顯半路攔車的目的,難不成來羞辱她一頓以雪前恥或者來炫耀一下重新覓得的良配?

她雖沒出門,可也知道這些日子,順義伯府的門檻都快被說媒的人踏平了。

正思量着,只聽鄭德顯又道:“在下只說一句話便罷,煩請姑娘移步下車。”

這可真是無禮之極,哪有女子在大庭廣衆與男子搭讪的?何況,宋青葙正處于風口浪尖上。

秋绫皺了皺眉,無聲地問:“我去打發了他?”

宋青葙點頭,玉娘卻先一步開口,“我來”,整整裙裾下了車。

宋青葙側着身子,小心地透過窗簾的縫隙向外瞧,就看到一個二十出頭年紀的少年公子。

那人身材颀長,穿一襲繡着亭臺樓閣的素白長袍,袍邊墜着塊古拙的黃玉,發出柔和的光澤。烏黑的頭發用竹簪簪着,有些許發梢被風微微揚起,散亂在他耳旁,整個人看上去清貴高雅。

果真如大堂哥所說,頗有魏晉名士風範。

宋青葙暗嘆一聲,聽到玉娘的聲音,“妾身見過鄭公子,我家姑娘與公子素昧平生,不方便見外男,也不方便聽公子的什麽話,望公子恕罪。”

鄭德顯忙躬身作了個揖,“是在下唐突,只是此話甚為要緊,還請姐姐代為通傳。”

玉娘板着臉道:“鄭公子,麻煩您讓一下,我們急着趕路。”口氣有些重。

鄭德顯臉上卻無半絲不耐,笑容溫和明淨,“那說給姐姐聽也是一樣。”靠前說了句什麽,聲音很低,說罷解下身上的玉佩往玉娘手裏塞。

玉娘臉漲得通紅,奮力一推,鄭德顯不防備,趔趄着後退了幾步。趁此機會玉娘急匆匆地跳上車,對車夫喊了句,“別管那人,快走!”

馬車複又前行。

玉娘拍拍胸口舒了口氣,罵道:“可惜生得人模狗樣的,卻包着一肚子壞水。他說……”征詢般看着宋青葙。

宋青葙微笑,“說吧,沒外人。”

“他說,這輩子非姑娘不娶,讓姑娘等着他,還非得給我件信物,我沒要。”玉娘喘着粗氣,顯然心中甚是不忿,“光天化日讓姑娘下車說話,置姑娘聲名于何地?”

秀橘怯怯地開口:“鄭公子要來求娶姑娘,不是好事嗎?”

玉娘“嗤”道:“真要求娶就該堂堂正正地請了媒人來求,偷偷摸摸地算什麽?我最恨那些……”許是想到自己,未出口的下半句話終是咽了回去。

秋绫冷冷地斜了玉娘一眼,看向宋青葙,“就是真的三聘六禮地求,姑娘也不能嫁。”

碧桃與秀橘滿臉疑惑。

宋青葙卻是笑了笑,“我沒打算嫁。”又解釋道,“不是不打算嫁人,萬一有了合眼的自然要嫁,只是不會嫁到鄭家。”

秀橘不解地問:“姑娘準備了好幾年,怎麽又不嫁了?”

秋绫看着她們一個個懵懂的樣子,耐心解釋,“姑娘以前打聽鄭家人的喜好是為以後嫁過去立足,現在鄭家已退親,擺明了順義伯或者鄭夫人不願結這門親。鄭公子私下說這種話,定然打了跟長輩鬧騰的主意,即便真鬧成了,順義伯跟鄭夫人心裏也憋着悶氣,兒子是自己親生的,自然當沒事一般就過去了,可是媳婦呢?等進了門有的是好看。”

秀橘恍然地“哦”了聲。

宋青葙擡眸看了眼秋绫,笑了笑。

秋绫笑道:“當年為了秋绮她們兩個,二奶奶沒少下功夫……二奶奶還說,結親最好是門當戶對,否則人家送雞鴨你只能送把蔥,才真叫要命。”

呵,母親竟想得如此通透。

如此看來,她以前聽到的傳言是真的,母親并不情願與鄭家結親。

不知道母親可曾打算過,她應該許個什麽樣的人家?

宋青葙熱切地望着秋绫,盼望着再從她口中知道一點關于母親的事情。

秋绫溫和地笑,正要開口,卻聽到車外馬蹄聲急,像是有人追趕上來。

玉娘先變了臉色,“會不會是鄭公子不死心?”

車內剎時安靜下來,碧桃掀了簾子往後看,“不是,有好幾個人。”

馬蹄急切而狂亂,漸行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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