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無妄之災

有人喝道:“哪個不長眼的敢擋爺的路,活膩歪了?”伴随着皮鞭的破空聲,馬車晃了兩晃,歪着停在馬路牙子上。

秀橘在最外面,差點被摔出去,吓得臉色青紫,抓住座椅的手因用力而指尖泛着微白。

有悶哼聲傳來,車夫似乎被踢了一腳,哀求道:“小的急着趕路,沒留神後面,各位大爺高擡貴手,放過小的。”

先前說話那人叱道:“趕着去奔喪啊,成心惹爺不痛快。”罵咧咧地走近前,敲了敲車窗,“喲,裏面好幾個女子,看着挺水靈。”

宋青葙本能地望過去,正對上一雙邪氣的眼,那目光盯着她就好像盯着案板上的肉一般,帶着掩飾不住的貪婪。

宋青葙心裏“咯噔”一聲,暗道:“不好”。

秋绫迅速地拉正因馬車晃動而歪斜的窗簾。

另有一男子道:“丁二爺,這可是良家女子。”

那丁二爺“嘿嘿”奸笑着,“爺就喜歡玩良家子,越剛烈的越帶勁,兄弟還不知道吧,那些表面正經的不行的娘們在床上比翠花胡同的婊~子叫得還騷。”說着,繞至車前。

門簾晃晃蕩蕩,車內衆人面面相觑大氣不敢出。

秋绫自懷裏掏出把剪刀,握在手裏,只等丁二爺掀開門簾就戳過去。

恰此時外面有人道:“真是巧,在這裏遇見了哥哥們,幾位要出城?”聲音清朗——是鄭德顯。

有人答道:“秦鎮死了老婆,聽說今兒出殡,我們等在這兒教訓他一頓給丁二爺出出氣。”

鄭德顯奇道:“又死了,多會的事?”

丁二爺笑道:“前天夜裏,聽說爽大發了一口氣沒上來,啧啧,秦鎮那狗娘養的一點不知道憐香惜玉。”

鄭德顯又問:“才一天就忙着發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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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人接茬道:“他怕在家擱久了,娘們來索命。”

丁二爺笑得幸災樂禍,“四個,死了四個老婆了,活該他就是斷子絕孫的命,還敢搶爺的人。”

鄭德顯賠笑道:“哥哥們在這幹等也不是法子,不如小弟做東到那邊茶樓坐坐……阿福、阿貴,你們長點眼色,看着清平侯府的人過來趕緊去報個信。”後半句顯然是對跟随的小厮說的。

就聽見一行人說笑着離去。

宋青葙這才舒出一口氣,直覺得後背冷汗涔涔,中衣已然濕透。

秀橘她們下車幫車夫将馬車挪回正路,車夫片刻不敢耽擱,甩着馬鞭就往前沖。

馬車跑得極快,車身如同熱鍋上炒熟的豆子,忽上忽下地跳,宋青葙被颠簸得幾乎要散架,腹中有酸水一陣陣往上頂。

出了正陽門就是正陽門外大街。走過兩個岔口,向左拐,胡同口有棵老槐樹,進去不遠是座三進的宅院,碧柳正站在門前翹首以待。

秀橘先下車,回身欲扶宋青葙,沒想到宋青葙出了一身冷汗,被風一激,強壓下去的惡心感被引出來,頭一低,張口吐了一地,連帶着帷帽裙裾都沒能幸免。

碧柳忙掏出帕子擦拭,一邊問:“姑娘怎麽了?”

碧桃回答:“路上趕得太急。”

碧柳恨道:“昨兒我不是特特囑咐過,姑娘坐車犯惡心,不用太趕。”

宋青葙捂着口鼻指指屋子,“進去再說。”

碧柳忙扶着宋青葙進去,好在這幾日碧柳為除潮氣,天天生着火,竈上尚有不少熱水。

趁着宋青葙洗浴的工夫,秀橘簡略地講了講路上的事。

碧柳罵道:“這幫雜碎,沒一個好東西。要我在……”話嘎然而止,她在又如何?她那點招式打不打得過那幫人還兩說,再生出是非來,京都真就沒有她們的立足之地了。

不大一會,宋青葙洗浴罷,換上了幹淨衣衫。

碧柳将張阿全寫的賬目呈上去。

賬目做得很細,一分一錢的銀子都記得清清楚楚。

前天雇了兩輛馬車,花了二百文。

昨天雇了輛牛車,花了七十文。

今天雇了四輛牛車外加八個壯漢,車錢及工錢共二兩銀子零四百文。張阿全請他們到包子鋪吃早飯,花了一兩半銀子。

宋青葙她們乘坐的馬車,車錢是一百六十文,因車夫受了點小傷,馬車也有損耗,統共給了二兩銀子。

宋青葙連連點頭,“阿全做事越來越周全老到了。”

“也就是姑娘心寬,那麽丁點大的人,就敢把成百上千的銀子交給他……”碧柳板着臉,可眼角眉梢卻有藏不住的歡喜與自豪,又指着交給車夫的二兩銀子道:“阿全特地叮囑他,若有人打聽姑娘的住所,千萬別告訴。”

宋青葙想起在馬車裏對上的那道目光,頓覺如坐針氈,沉思片刻,叮囑了碧柳幾句。

且說鄭德顯帶着丁二爺等人一路向西,沒去茶樓,到了碾兒胡同的一處酒樓。

酒樓門臉不大,卻極雅致,迎面一張紫檀木長案,案上一對龍泉窯的大方瓶,瓶裏供着幾枝疏密斜正的松枝,周遭牆上挂滿了京城士子的字畫。

丁二爺四下打量番,奇道:“京城何時有了這麽個清雅的地兒,我還是頭一次來。”

鄭德顯笑:“我也沒來過,還是前天聽我一個朋友提起來,這裏離着城門近,小厮報信方便。”

一行人在雅間坐好,便有數位青衣女子袅袅婷婷地走來。

為首那人身姿纖細、眉目如畫,聲音若黃莺出谷,“這個時辰說早不晚,奴家給幾位爺備點小菜,燙壺好酒,爺湊合着聽支曲子可好?”

丁二爺拊掌道:“就依小娘子所說。”

不多時,酒菜齊備,樂聲響起。

先是一串悠揚歡快的笛聲響起,接着加入了叮叮淙淙的古琴聲,間或還夾雜着清越随意的檀板,竟是出人意外的好聽。

丁二爺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幾位青衣女子,臉上又是那份色迷迷的表情。

鄭德顯微微一笑,啜了口酒。

鄭德顯是特地帶他們來酒樓的。

他與丁二爺認識卻沒什麽交情,請丁二爺喝茶是為宋青葙解圍,也是為自己打算。

茶可以喝,但教訓秦鎮他卻不想摻合。

丁二爺與秦鎮,都是在京都橫着走的人,他哪個都惹不起。

丁二爺名丁駿,是安國公的二兒子,雖是庶子,但因其母是安國公最受寵的小妾,因此頗受安國公喜愛。

安國公曾為皇上的伴讀,素來受皇上器重。

而秦家一門三兄弟,個個都是半點虧不肯吃的狠厲角色,尤其是秦鎮,行事為人全憑個人喜好,絲毫不管章法。

這種人,他一向敬而遠之。

眼角瞥見丁駿色迷心竅的醜态,鄭德顯殷勤地替他斟滿了酒,只盼着他能多喝幾杯,忘了聚衆鬥毆之事。

丁駿正盯着敲檀板的女子發呆,還真沒想起秦鎮來。

越是流連花叢胡作非為之人越愛附庸風雅,丁駿也是如此。

他平常就不待見那些滿頭珠翠渾身香氣的所謂名妓,卻對神情端莊衣着素淡的良家女子頗有偏愛。

看到面前的樂姬,他不由想起适才隔着車窗驚鴻一瞥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件普通的天青色褙子,眉眼靜谧安然,說不出哪裏好看,可就是讓人喜歡,尤其瞪視他的那一眼,眸裏含着怒氣,那股韻致卻讓他越發心神蕩漾。

丁駿心癢難耐,胳膊肘捅捅身旁的人,問道:“剛才擋路的車夫是哪個車行的?”

旁邊那人正閉着眼聽曲兒,乍聞此言沒反應過來,想了想,才道:“不是宏盛車行就是宏遠車行。”

丁駿将酒杯往桌子上一頓,“去,給爺打聽打聽,馬車裏坐的是什麽人,住在哪裏?”

鄭德顯驚得目瞪口呆,一杯酒盡數潑在長袍上。

為掩飾心中的驚慌,鄭德顯自我解嘲,“不勝酒力,不勝酒力。”

丁駿挑着眉毛,一臉猥瑣地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吧,看上哪個了,說給哥哥聽聽?”

鄭德顯裝模作樣地指了一個。

丁駿搖頭晃腦地評論道:“兄弟挑女人的眼光不如哥哥,你挑的這個,臉蛋長得不錯,可愣頭愣腦的,就是半截裹着衣服的木頭。哥告訴你啊,這女人最重要的是風韻,有風韻才有情趣,腰得軟,最好是那種小蠻腰,否則你抱着個水桶有什麽意思,最後腿得細長,腿長那裏就緊,弄起來才夠味……”眼見着話越說越粗鄙,鄭德顯也不打斷他,只作受教般頻頻點頭,還時不時給他添滿酒。

沒多大工夫,旁邊打探消息的人回來了,蔫頭蔫腦地說:“兩家車行都打聽了,掌櫃的不說,說是客人有交代,不得随意透露。砸銀子也不行。”

丁駿揚聲道:“沒報爺的名號?”

那人道:“報了,掌櫃的說,開門做生意,客人就是天。他不能得罪客人壞了信譽。還說,二爺大人有大量,定能體諒他的不易。”

丁駿氣道:“駁了爺的面子還讓爺體諒?爺還真沒那個器量。奶奶的,爺去把店給他砸了……”拿着馬鞭就往外走。

“二爺,二爺!”另有人忙攔住他,“二爺消消氣,為着個賤民傷了身子不值當。不就是砸店嗎?不勞二爺動手,兄弟找幾人去砸,砸得他半年開不了張,管保讓他們都明白明白這京城誰是老大?”

打探消息的人撸起袖子來嚷道:“好,算我一個,娘的,受這鳥氣。”

勸阻之人恨恨瞪了他一眼,半拉半拽地将丁駿勸回席位。

鄭德顯忙斟上酒,殷勤地勸,“小弟今日所獲匪淺,小弟敬哥哥一杯。”

丁駿坐下,端起酒杯幹了。

勸阻之人松了口氣,尋着打探消息的人低聲罵道:“就會挑着二爺生事,小心國公爺知道剝了你的皮。你怎麽就不動動腦子想想,人家沒後臺怎麽敢在京都開店,又怎麽敢駁二爺的面子?”

打探消息的人傻呆呆地問:“京城誰的後臺比二爺還硬?”

勸阻之人恨鐵不成鋼地點着他,片刻,伸出巴掌搖了搖,“這兩家車行都是五爺的本錢。”

“真的?”打探消息的人摸着後脖頸子,倒吸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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