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遙遙相望

千玉清清嗓子,長揖道:“給世子爺請安。”

秦鎮在扁擔胡同沒見到宋青葙,心裏正郁悶,見是個不認識的人,沒好氣地“嗯”了聲,下馬就要叩門。

千玉緊走幾步,大聲道:“千玉想跟随世子爺。”

月色如水,灑下淡淡清輝,面前之人被月華映着,眉目如畫貌美如花,秦鎮打從心底厭惡,冷冷地問:“你會什麽?”

千玉被秦鎮的目光看得有點膽怯,卻仍鎮靜地說:“會唱戲。”

秦鎮轉身,“我不愛聽戲……也不捧戲子”,緊接着又加上一句,“生平最讨厭戲子。”

千玉極快地回答:“千玉以後再不唱戲。”話音剛落,伸手拔下頭上的玉簪,在臉上狠命一劃,有血流出來,順着臉頰滴滴答答落在鴉青色的棉袍上。

秦鎮看他一眼,突然開口,“你會不會打理鋪子?”

“會。”千玉毫不猶豫地答應。

“那好,三天後,卯正,就在這兒等着。”

什剎海燈火通明,兩岸的柳枝上挂了無數燈籠,明月燈光交相輝映,映在水面上,河水泛起銀白的光暈。微風吹過,漣漪層層蕩開,攪碎了明月,擾亂了燈光。

年輕女子呼朋引伴地賞花燈猜燈謎,燈光照着一張張水靈靈的臉龐,像是剛發出的嫩藕。

千玉披散着頭發晃晃悠悠地行在人群裏,他想笑,可一笑就會牽動臉上的傷口,疼痛令他龇牙咧嘴,怪異的表情吓跑了身邊經過的女子。

這幾天,千玉想了很多,想千月、千雲還有自己。他們都有世人羨慕的俊美容顏,可美貌帶來的卻是不幸與毀滅。千雲走上為人不齒的路,千月以後再不能走路,而自己,堂堂男兒郎,卻要借助一個閨閣弱女子才能擺脫困境。

宋青葙幫了他的大忙,他也要助她一臂之力。

摘星樓的事兒還沒完,将來會是怎樣的情況,誰也說不清楚。眼下宋青葙能躲到三聖庵,可以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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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公侯望族捐助才能得以存活的三聖庵,能護得住她?

千玉想找個有能力的靠山,在靠山的羽翼下,自己能盡可能地為宋青葙做點事。

明月西移,賞燈的人群漸漸散去,短暫的沉寂過後,晨陽緩緩升起,京都迎來了又一個生機勃勃的清晨。

早朝過後,順義伯應召到了皇上的內書房。

皇上五十有餘,雖然保養得體,可臉上已顯出老相。皇上沒多言,直接拿出安國公的奏疏,“令郎給安國公的二子下藥,可有此事?”

順義伯粗粗看完奏疏,氣得肺都炸了,安國公這老賊仗着曾是皇上伴讀,竟敢倒打一耙。

昨天,他已問得清楚明白,鄭德顯是聽說丁駿找他,才去了四號院。剛進正屋,頭腦勺就捱了一悶棍,後來又被疼醒了,至于中間怎麽脫的衣服,怎麽上的床一概不知。

順義伯一把年紀,從沒這麽丢人過,真想打死這個讓他大失顏面的兒子。可轉念一想,嫡長子已經死了,要是鄭德顯再有個好歹,順義伯的爵位很可能會因無嫡子承繼而革除。到時候,淑妃娘娘肚裏的孩子該倚仗誰?

為了将來的大局着想,順義伯明知道自己的兒子被丁駿欺辱了,卻忍着沒有去讨要說法,沒想到安國公卻惡人先告狀。

真是孰可忍孰不可忍!

順義伯在皇上面前沒敢發火,回府後立刻找人将丁駿的事跡洋洋灑灑寫了三大頁呈了上去。

安國公當然不能善罷甘休,又寫了封奏折,将順義伯以前在山東苛虐官兵之事一并寫上。

順義伯與安國公在京都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身邊圍了不少附炎趨勢之人,見這正是表忠心現情意的好時機,紛紛上書聲援,一時飛往皇上案頭的奏折跟雪片般。

皇上不厭其煩,找來五爺,“摘星樓是你的産業,怎麽鬧出這麽大的風波?”

五爺挑眉,笑眯眯地說:“皇兄,摘星樓雖是我的産業,可來者是客,我也不能把人給趕出去。我已查得一清二楚,都說兩人時不時地約在那裏喝酒,上元節那天也是約好了的。”

皇上聞言,很着意地看了看五爺,各家各打五十大板,令順義伯與安國公各自管教子女整頓門風。

日子在兩家吵吵鬧鬧打嘴仗中一天天過去,二月二那天,淑妃娘娘生了個七斤三兩的大胖小子。皇上心花怒放,給淑妃晉位至貴,成為鄭貴妃。

鄭夫人進宮看女兒,順便提起了糟心事,“顯哥兒如今是性情大變,開頭幾天雖然悶悶不樂可吃飯什麽的還好,前兩天出去走了走,回來後連飯都不吃了,整天就抱着個酒壇子。你說該怎麽辦?打又打不得,罵也罵不聽……我只後悔沒聽他的話,當初他想娶宋三娘就由着他娶回來好了,也不至于成現在這副樣子。”

貴妃娘娘吃着雲片糕,問道:“宋三娘又定親沒有?”

鄭夫人不屑地說:“聽說在三聖庵奉佛,倒是沒聽說定親。她那樣的閨女,誰家敢要?”

貴妃娘娘閑閑地說:“三弟想娶就娶回來,過幾年風聲過去,三弟對她的心也淡了,想法子休了或者怎麽着都好,到時自有大把好閨女等着挑。”

鄭夫人細細一琢磨,是這個理兒,連忙告辭回去找鄭德怡商量。

鄭德怡皺着眉頭道:“三娘這人性情是真軟和,可就是認死理兒,既然已經退了親,就不會再吃回頭草,上次我勸她不也碰了軟釘子。”

鄭夫人慫恿道:“上次是納妾,這次可是堂堂正正地進門當奶奶,沒準還能掙個诰封,世子夫人,正一品,宋三娘還能不樂意?”

一品诰命夫人,平常人想都不敢想,連自己都沒有夫人的封號,宋三娘會不動心?

想到此,鄭德怡語氣松動了許多,“我試試,不過白家胡同那邊說不管她的事,要真談下來,這三聘六禮還不知怎麽個過法?”

鄭夫人道:“先到白家胡同談談口風,實在不行,還有付家那邊,總能找出個管事的長輩。”

鄭德怡笑道:“這倒不急,宋三娘要在三聖庵住上百天,咱們有得是時間商量。”

三聖庵也位于簪兒胡同,離清平侯府僅數丈之隔,因供奉着釋迦牟尼、阿彌陀佛跟觀世音菩薩而得名。三聖庵在京城很有名,除去慧真大師佛法深厚之外,還因庵內有棵極有靈性的姻緣樹,常有女子來拜樹神詢問姻緣。

宋青葙之所以選擇在三聖庵避難,也是因為這兩點。

為母親超度祈福,自然要找個佛緣深厚之地;女兒家本就關心姻緣大事,宋青葙又姻緣不順,想一并拜拜樹神也在意料之中。

任是誰聽了,都會覺得合情合理。

三聖庵是千年庵堂,庵內古木郁郁蔥蔥帶着歲月獨有的悠遠沉靜。

自打來到三聖庵,宋青葙像是沙漠裏長途跋涉的旅人突然見到綠洲般,整個人立刻變得安定而從容,就連令她緊張擔心的灰衣人也抛在了腦後。

張阿全每隔七八日會送紙墨衣物來,順便也帶來外面的消息。

這天,他便談起演樂胡同新開的一家點心鋪子,“店名叫鳳栖,店面差不多有良木的兩個大,布置得很清雅,點心做得也精致。姑娘猜,掌櫃的是誰?”

碧柳催促他,“賣什麽關子,快說。”

宋青葙思索片刻,笑道:“可是千玉?”

張阿全微笑點頭,“姑娘真聰明,就是千玉,不過他已經改回本名林蒙了。”

碧柳訝異道:“他不唱戲了?”

張阿全回答:“嗯,臉上落了道一寸長的疤,沒法唱了。”

宋青葙問道:“東家是誰?”

張阿全道:“林蒙說不便相告,我就沒再問。”

宋青葙并不在意,只問道:“良木的生意如何?”

“開頭清淡了幾天,這陣又好了,鳳栖處處學良木,連盛點心的食盒襯裏的白棉紙都跟着學,但鳳栖不做磕花饽饽。林蒙說,到底是俗食,難等大雅之堂。”

宋青葙樂不可支,“千玉聰明,戲文裏的東西學了個精透,也不知是誰慧眼識英雄找上了他?鳳栖的生意不會差。”

說笑了一刻鐘,碧柳送張阿全出去,回來後神情緊張地說:“姑娘,不好了,那人找上門了。”

宋青葙看一眼碧柳頭上晶亮的水珠問:“下雨了?”

碧柳本能地回答:“不大,就是飄着雨絲。”

宋青葙笑笑,再問:“誰來了?”

碧柳已松緩下來,平靜地說:“那個穿灰衣的人,也不知他看沒看到我。”

三聖庵只允許女客入內,有時女客會有男伴相陪,慧真師太就将正門旁邊的三間屋隔成個單獨的小院落,擺上茶水點心棋譜經書等,供他們解悶。

因張阿全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又常來常往甚是規矩,女尼就特準他進去說話,不過進出都得有人陪着。

碧柳便是在送他出門時看見了跨院裏的秦鎮。

宋青葙聞言不由走到窗前,将窗戶推開半扇,遙遙望過去。

就看到斜斜的雨絲裏,那人一襲灰衣,負手而立,看上去桀骜不馴,可是又似極有耐心般,靜靜站着,一動不動。

宋青葙直覺地認為,他并非前來找她,而是在等人。

是等誰呢?妻女還是……

宋青葙有片刻失神,想起元宵節那天,他攬在她腰間落地時,短暫的踏實與心安。

憑着多年習武練就的敏銳感覺,秦鎮斷定有人躲在暗處偷窺自己,他小心地辨明方位,猛地一擡頭,那人極快地縮了回去。

可他還是認出了那張白皙俏麗的小臉和那雙清澈明淨的眼眸。

一時間,心跳得那麽快,那麽急,那麽亂。

秦鎮深吸口氣,只覺得全身的喜悅滿溢得無處釋放。

原來,她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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