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絕處逢生

三聖庵門前停着數輛馬車和三五頂轎子,秦鎮狂熱的心漸漸沉靜下來。

每天到這裏來拜佛的女子無數,他不能就這麽不管不顧地闖進去。

站在參天的古樹下,遙遙地看着那排屋舍,小心地一間間窗子數過去,果然,宋青葙的那間是關着的。

乍暖還寒的天氣,她那般纖弱,定是受不住涼風。

秦鎮癡癡地望一會,突然想起什麽般,急匆匆地趕回望海堂,鋪開一張紙箋,就着之前剩餘的殘墨,蘸了點水,提筆在紙上寫道:我是秦鎮。

思量片刻,再寫幾個字:我會對你好。

筆尖顫抖着,小心地劃過紙箋,秦鎮只覺得胸中藏着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猶豫半天,又加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她那麽聰明,應該知道自己的意思——他并非命裏克妻。

此時,已近黃昏,夕陽的餘晖将西天的雲彩暈染得絢爛無比,庵堂穿來渾厚沉重的鼓聲,層層蕩蕩地回響着,不久便是悠長久遠的唱經聲。

秦鎮尋個僻靜處,辨明方向,掏出柄飛刀擲了出去,飛刀連同紙箋穿過枝桠,顫悠悠地釘在窗棂上。

窗扇很快被推開,有個丫鬟模樣的人探出頭,警惕地四下張望片刻,拔下了飛刀。

宋青葙接過碧柳遞來的紙箋,只看了一眼,俏臉立時漲得通紅,甩手将紙箋扔了出去,“難怪世人都說秦鎮輕薄無行,這般私相授受,算什麽?”

碧柳疑惑地撿起來,“咦,還有生辰八字,要不……我去請慧真師太合合八字?”

宋青葙恨道:“你也這麽不着調,男不親求,女不親許,哪有姑娘家拿着男人的八字去合的?快,趕緊燒了。”

碧柳點燃油燈,紙箋剛燒了個角,就被宋青葙一把奪了過去。

“你想想,這字是不是見過?跟上次寫着鄭德顯的相好是男人那張紙的字體一樣?”宋青葙急切地問。

Advertisement

碧柳端詳半天,為難道:“我也就認得幾個字,哪能看出字體是不是一樣?”

宋青葙攥着紙箋,心“砰砰”地跳,秦鎮到底是誰,為什麽送上次的紙條,為什麽突然上門求親,又為什麽寫這封信?

想到,接二連三地與灰衣人偶遇,宋青葙竟有個大膽的猜測——秦鎮會不會就是那個總穿灰衣的人?

宋青葙轉身問道:“你剛才看到送紙箋的人沒有?”

“沒看見,”碧柳拿起飛刀比劃,“周圍都是樹,天色又暗,看不清楚,而且我估計扔飛刀的人定在十丈開外,那就更沒法找了。”

宋青葙聞言,默默地将紙箋燒成了灰燼。

轉過天一早,鄭德怡果真來了,還帶了兩匣子點心,盛點心的匣子是梧桐木做的,刷了層清漆,盒蓋右上角有個紅色的印戳,寫着兩個小篆——良木。

鄭德怡見她注意到匣子,解釋道:“是演樂胡同去年剛開的鋪子,做得很精致,口味也好,就是不便宜,這麽小小一匣子得八兩銀子。我估摸着你必定沒吃過,特地買給你嘗嘗。”

話裏話外很明顯地是在彰示自己的地位。

宋青葙無語,可見到她這樣照顧自己的生意,仍是笑盈盈地道謝收下。

碧柳沏好茶,極有眼色地陪着鄭德怡的丫鬟到外面轉。

鄭德怡掏出個紙卷,遞給宋青葙,“在三哥屋裏找到,真沒想到三哥竟如此重情重意。”

宋青葙大致掃了眼,立刻明白這就是當初千雲寫的那個戲本子。

“早知道,三哥對三娘情根已深,我爹跟我娘也不會棒打鴛鴦,可惜,現在後悔也晚了,三娘當初怎麽就不肯分辨半句?”

宋青葙眼神茫然而困惑,“袁大奶奶什麽意思,我聽不明白,戲裏不是寫着徐二娘跟張公子,怎麽又關着你三哥了?還有,你讓我分辨什麽?”

鄭德怡着意地看她一眼,笑笑,“三娘是聰明人用不着裝糊塗,我也不賣關子。明擺着,三哥這戲就是為你寫的,他是想讓千家班在上元節那天唱,好打動我爹,以便娶你進門。沒想到丁二從中作梗出了意外,戲也沒唱成。不瞞三娘,自打那天起,三哥就沒露過笑面兒,不是抱着酒壇子就是盯着戲本子。我娘悔得不行,說不該拆散你們,眼下真心想成全你們倆……難道三娘半點不念三哥的情分?”

宋青葙冷笑,鄭三還真是個癡情的種子,他癡情也倒罷了,為何要扯上自己當幌子?千雲活着如此,如今千雲都死了,他還不讓自己安生。

深吸口氣,也笑道:“袁大奶奶真有意思,戲就是戲,都是寫着玩兒的,哪會有人把戲文當真事兒?我沒見過你哥,你哥也沒見過我,談不上什麽情啊意的,沒準你哥聽戲聽多了,一時分不清戲裏戲外也是有的……俗話說,好馬不吃回頭草,自打退親那天起,我就沒打算過再進鄭家的門。袁大奶奶也勸勸鄭伯爺跟鄭夫人,京都有才有貌的女子有的是,宋三不敢高攀,也攀不起。”

鄭德怡聞言,端起茶盅抿了口,左手指無意識地轉着右腕戴着的一對紅寶石手镯,良久才勉強露出個笑容,“好馬不吃回頭草,嗯,三娘有志氣,我記得以前三娘最讨厭仗勢欺人之輩,其實有時候能夠倚仗權勢壓人一頭也很有趣……你們宋家跟我們鄭家都來自濟南府,到京都這麽多年,濟南還有不少我爹以前的屬下,宋家人丁也還興旺吧?對了,還有付家,聽說你舅舅他們生意做的極好。”

呵,竟然說出這樣的話!

鄭家擺明是要仗勢欺人了。

宋青葙雙眼微阖,心裏湧起無限悲哀。宋家的人她可以不在乎,可是付家呢?大舅母千裏迢迢趕來為她慶生……心念電閃之間,她想起昨夜的紙箋,破釜沉舟般咬了咬唇。

打定主意,宋青葙起身,将杯中殘茶潑掉,重續上新茶,慢悠悠地開口,“冷茶剩飯什麽的,該倒就得倒,該扔就得扔,勉強用了最是傷身……說到權勢,聽說安國公很得皇上信任,不知道清平侯如何?”

鄭德怡詫異地擡頭,她自然聽說了清平侯世子托人提親,也聽說媒人大包大攬地應了那幾條驚人的規矩,可她壓根就不相信宋青葙會答應。

秦鎮的名聲在京都跟丁家那雜種算是半斤八兩,而且還克妻,但凡女子見了都唯恐躲閃不及。

難道宋三娘竟然舍棄自己玉樹臨風的兄長而選擇那個輕薄無狀的人?

她夠狠,連自己的命都能豁上。

又提及安國公,就算安國公跟自己的父親不和,難道她還夠得着安國公不成?

鄭德怡用力攥緊茶盅,神情冷肅,“安國公怎麽說也是外姓人,哪比得上自己的兒子可靠?至于清平侯,整天盡上折子給兒子請罪了,也不見得能得皇上的心。”

“唉,得不得心,反正公大過侯,侯大過伯,一級壓一級呗。”宋青葙笑得雲淡風輕,看了看更漏,驚訝道:“哎喲,說會話的工夫就晌午了,三聖庵的齋飯素淡可口,袁大奶奶留下來嘗嘗?”

鄭德怡卻笑不出來,盯着宋青葙打量兩眼,“三娘,是我小瞧你了。”高昂着頭離開。

宋青葙頹然坐在椅子上,淚水毫無預兆地流了滿臉。

碧柳吓了一大跳,忙問:“姑娘,怎麽了?”

宋青葙拭拭眼淚,“沒事,就是心裏難受,我去內室躺會兒,午飯不用了。”

碧柳不放心,讓碧桃要了盤素包子,一邊吃,一邊坐在內室門口守着。

生平第一次,宋青葙哀嘆自己命苦,自小跟在祖母身邊不得母親疼愛,不疼就不疼吧,有娘總比沒娘強,誰知道剛滿十歲,父母就接連去世了,沒過幾年,親事沒了,家也沒了,所有的親人一夜之間都棄她而去。

這樣倒也罷了,好歹自己也能撐着過,可莫名其妙地竟惹上京都最難纏的兩個無賴……又被鄭家苦苦相逼。

自己不願意守着鄭三那種人過日子,又不能連累無辜的舅舅,實在沒法子,扯了清平侯這張老虎皮當大旗,可她真的不甘心嫁給聲名浪跡的秦鎮。

宋青葙抓起床頭針線笸籮裏的剪刀,突然有種輕生的沖動,死了就一了百了,再沒有這麽多煩心事,再不用提心吊膽百般算計。

而且死了就可以見到母親,就能問問她,究竟為什麽那麽狠心抛下自己?

宋青葙哭一陣,哀嘆一陣,再哭一陣,再哀嘆,淚眼蒙胧裏,窗戶紙由明亮變得灰暗,再變得漆黑,待再睜開眼,天色已大亮。

碧柳打着哈欠進來,“姑娘可睡得沉,再不起,舅太太就該到了。”

宋青葙瞧一眼更漏,都辰初了,急急忙忙梳洗罷,換了件鵝黃色的褙子,因見眼皮有點腫,又撲了些脂粉上去。

剛裝扮好,鐘琳竟來了。

宋青葙看着她隆起的大肚子又是感動又是擔心,“你身子不方便,還來幹什麽?磕着碰着怎麽辦?”

鐘琳笑道:“你的大日子,哪能不來?沒事,我現在好着呢,二爺也來了,在跨院等着。”

旁邊陪着的婆子也跟着笑,“打上個月我們二奶奶就唠叨宋姑娘的生辰,一早兒就備好了賀禮。”

宋青葙握住鐘琳的手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

三個月沒見,鐘琳下巴變圓了,臉頰長肉了,原本白皙的肌膚變得紅潤透亮,周身洋溢着即将做母親的光彩。

宋青葙由衷地替她歡喜。

兩人正說話,大舅母推門而入。

宋青葙忙給兩人介紹,大舅母對鐘琳的好感頓生。高門大戶的媳婦,又懷着孩子,還惦記着大姑娘的及笄禮。

能有個這樣的手帕交,是大姑娘的福氣。

大舅母盤算一番,笑道:“既然楊二奶奶在,那就麻煩您當個贊者,我去請慧真師太來給大姑娘插簪,咱們把禮數全了。”急匆匆地出去。

沒多久,慧真師太帶了個老婦人來,“我是出家人,不好插手這些俗事,這位老夫人剛好在,聽說緣由就自動請纓來插簪。”

宋青葙見老婦人已年過六旬,穿着秋香色錦緞褙子,額前戴着珍珠嵌寶抹額,腕間籠着串檀香木刻成的佛珠,料定其身份不凡,忙上前行禮,“勞煩老夫人拖步。”

老婦人和煦地笑:“我家裏有個孫女兒,只比你小半歲,可不象你這般規矩懂事。你是個好孩子,為了給你娘誦經祈福,連自己的及笄禮都誤了……”

大舅母暫代母職,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碧柳端上早準備好的簪子來,老夫人沒用,反手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支金簪,“這簪子還是當年我及笄時用的,有些年頭了,說起來也是我倆的緣分。”說罷,端端正正地插到發髻間。

宋青葙急忙道謝,“卻之不恭,我就沾點老夫人的福壽。”

大舅母恭敬地問:“不知老夫人府上哪裏,這份恩情,我們定然銘記在心來日必報。”

老夫人便笑,“舉手之勞,不值當什麽,我也是結個善緣。你若真要報答,就替我抄五十本金剛經散出去。”

宋青葙連聲答應。

送走鐘琳等人,大舅母将這兩天的事兒說了遍,掏出秦鎮寫的字據,“大姑娘,你怎麽看?”

字據上的字剛勁有力,跟昨天紙箋上的毫無二致,果然是秦鎮所寫。

宋青葙細細讀過一遍,問道:“當初外祖父真的定下這八條規矩?”

“那還有假?說起來,這規矩有一半是你娘自己立的,”大舅母唇角微翹,随即黯然下來,“當年你爹也是口口聲聲地答應了,不過空口白牙,沒立憑據……就是有憑據也沒辦法,心要變了,八頭牛拉不回來。”

宋青葙咬咬下唇,又問:“那人長什麽樣子?”

大舅母沉吟着,“個子挺高,面相有點兇,看着不是個善茬兒,穿件八成新的鴉青色長衫,鞋襪倒是齊整。”

“鴉青色?”宋青葙脫口而出。

“恩,象是鴉青,看着比青蓮色要深。”大舅母随口應道。

鴉青色——那人只穿灰衣,顯然不是那人……宋青葙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