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無能為力
剛到寅初,新月就起了床,穿上官綠色的棉襖,急急地往大廚房走。
大廚房燈火通明,四口大鍋均滋滋地冒着熱氣,廚房裏滿是臘八粥甜膩的香氣。
燒火的婆子笑道:“姑娘今兒起得可早。”
新月認真地說:“這臘八粥關着府裏上下三百多口人,夫人囑咐過,且不可出了差錯。稍有纰漏,別說是咱們,就是夫人也跟着受帶累。”
婆子連忙點頭,“我們都明白,各種米豆、大棗、桂圓都是挑的上好的,洗了又洗,再不會有事。如今已炖了小半個時辰,再焖上兩刻鐘,保準糯軟噴香。”
新月再叮囑一遍,又趕到小廚房。
小廚房也在熬臘八粥,不過是單熬給主子以及有頭有臉的管事們的。新月見秀橘也已起了身,忙上前招呼,“姐姐起得真早。”
秀橘比新月大兩歲,已經十五了,在宋青葙身邊伺候的時間也長,可她老實本分,并沒有因新月來得晚卻被重用而不滿,當下笑笑,應道:“夫人特地叮囑的事,哪能怠慢了。”
新月見竈膛已經熄了火,婆子在旁邊準備下飯的小菜,無人注意這邊,遂有一搭無一搭地問些家是哪裏的,伺候姑娘多久了等閑話。
秀橘一一答了。
新月又狀似随意地問:“林管家也是先前就跟着夫人身邊的嗎?”
秀橘答道:“不是,林管家是世子爺的人,本來在外面鋪子做掌櫃,因為府裏急着用人,才特地調了回來,他比妹妹早來沒幾個月。”
原來是世子爺的人。
新月不自覺地松了口氣,她總感覺林管家對夫人有種特別奇怪的态度,有尊敬、有佩服、有關心,甚至還有那麽點體貼。
有天夫人咳嗽了兩聲,林管家拔腿就要去請太醫。夫人笑着說不用,攔住了他。
她還以為林管家是夫人的人,沒想到竟是世子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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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夫人卻很信任他,很多事放手給他,極少過問。嗯,世子爺看着也很信任他,時不時找他商量。
新月想不透他們之間的關系,卻覺得這樣挺好,大家很和睦,有勁都往一處使。
夫人身邊的丫鬟也是。
她以為自己來得晚,年紀又小,做管事肯定有人不服氣。可碧柳、碧桃還有秀橘這三個老人都沒說什麽,尤其碧柳,是夫人的貼身丫鬟,經常會提醒她夫人的喜好。
有她們的扶持,自己才能做得好,否則人人都拆臺,光應付底下人就費盡心思,哪裏還有精力去做夫人交待的事。
新月輕呼一口氣,對秀橘道:“我不耽誤姐姐了,姐姐忙吧,我去瞧瞧夫人起了沒。”
秀橘點點頭,将盛粥的碗找出來。
老夫人喜甜,用蓮紋青花小碗,要放些蜂蜜進去;侯夫人用青花瓷碗,不能放糖,卻得配點鹹菜;大小姐用甜白瓷小碗,多盛些紅棗……這些都是夫人昨天特別叮囑她的。
秀橘一邊念叨一邊想,碧柳說得對,夫人看着風光,可處處都要用心,其實活得更累。
宋青葙确實很累,是身子累。
昨夜秦鎮不知發了什麽神經,又是哄騙又是引~誘非得跟她一同洗浴,洗得淨房一地水不說,連被褥枕頭都濕了。
結果半夜三更,她翻箱倒櫃找新被子,秦鎮則蹲在地上把淨房裏的水擦了個幹淨。
秦鎮不喜歡讓人伺候,基本上凡事都親力親為,正好也解了她的尴尬,否則被人看到,會怎麽想。
因睡眠不足,宋青葙賴着不想起,秦鎮早晚都要打拳,便悄悄起身,替她掖了掖被子,又輕輕親了一下她的臉頰。
宋青葙忍不住翹起了嘴角。
其實,她還挺喜歡床笫之事,尤其兩人赤裎相對時,秦鎮滾燙的身子,灼得她全身上下熱得要命,便有些不管不顧。
秦鎮離開後,宋青葙獨自躺着頗為無趣,索性也就起了。
吃罷早飯,宋青葙跟千玉與新月将要做的事交代一下,便去了三聖庵。
丁九娘的丫鬟迎出來,接過食盒,視線一直盯着宋青葙,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宋青葙心裏微動,對碧柳使了個眼色。
丁九娘見到宋青葙感慨地說:“你隔三差五遣人送東西來倒也罷了,怎麽自己也來了?”
宋青葙笑道:“熬了臘八粥覺得挺好吃,過來顯擺顯擺,順便得幾句誇贊。”一面說,一面細細地打量着她。
丁九娘穿素綢褙子,月白色裙子,從頭到腳全無飾物,氣色比剛來時要好很多,只是眉宇中那股看透世事的蒼涼與淡漠讓宋青葙不由心驚。
丁九娘嘗了兩口臘八粥,笑道:“怪不得你這樣自負,果然好吃。”停一會,又道,“往後你不必給我送吃食了,庵裏的齋飯就很好,開頭不太習慣,吃常了覺得很可口,倒是以前吃的俗食,口味确實重了些。”
“九娘……”宋青葙一下子意識到什麽,輕喚出聲。
丁九娘的丫鬟“撲通”跪在地上,哀求道:“秦夫人勸勸我家姑娘吧,姑娘說要斬斷紅塵,剃度為尼。”
宋青葙驚愕地看着丁九娘,“是我讓你來三聖庵暫住的,你這樣,要置我于何地,你想讓我一輩子不得心安?”
丁九娘淡淡一笑,“這是我自己的決定,與你何幹?三娘,我已看透了世事,什麽男女恩怨什麽父母情誼都是過眼雲煙,轉瞬便逝,唯有佛祖可保我六根清淨,不受凡世紛擾,永保內心安寧。”
宋青葙氣得恨恨地道:“九娘,你怎麽能這般自私,先前,你不管十娘跟我們的感受一心尋死倒也罷了,眼下,又說過眼雲煙,你是說我對你的情意一文不值,絲毫不值得留戀?還是說,我時不時送東西來都喂了狗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你當初上吊死了算了,也枉費我這些日子費的心思。”
話說得又快又急,絲毫不留情面。
丁九娘頓時紅了眼圈,“要說當初,我真希望沒有生下來,沒有在這世上活一遭,也免得今日這般心寒絕望。”
宋青葙聽出她話裏有話,緩和了聲音問道:“有什麽事說出來,能幫的我自會幫你,我幫不了,還有其他人。你這樣一會尋死一會出家算什麽?”
丁九娘猶豫片刻,咬着牙道:“昨兒十娘寫信給我,說我娘要把她賣到福建去。”
“賣?”宋青葙愕然。
“定了門親事,對方四十好幾了,是個鳏夫,兒子比十娘還大兩歲,曾經管過福建那邊的海運,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兒。可家裏很富庶,據說能給三萬兩銀子的聘禮。三萬兩銀子,不是賣是什麽?”
十娘才剛十四,要嫁個四十多歲的人?
宋青葙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聽九娘又道,“我哥從四川回來了,瞎了一只眼,臉也破相了。先前我家大把的銀子都花出去給他打點,現下,我哥指定沒了前程,連親事都成問題,我娘就想砸銀子買個像樣的媳婦。家裏沒錢怎麽辦,就把主意打在沒出閣的兩個閨女頭上。我身上牽連着四川那邊的事兒還沒利索,只能先把十娘賣了。賣完十娘,我也早晚脫不了這樣的命。三娘,你說我還有法子活嗎?
“我想幹脆出家算了,至少能保全自身,而且眼不見心不煩,可十娘怎麽辦?十娘那麽小,那麽懂事。有時候我就想,我是不是前世做了孽,這輩子才托生到這樣的爹娘手裏。又或者,沒了我哥,我爹娘會不會多看我跟十娘兩眼?”
丁九娘一邊說一邊哭,淚水跟斷了線的珠子般,“啪嗒啪嗒”往下落。
宋青葙聽得心酸,也忍不住随着一塊哭。
好容易哭夠了,丁九娘收住眼淚,歉然地說:“對不住,快過年了,還讓你跟着聽這些糟心事。”
宋青葙想開口,嘴張了張,卻又不知該說什麽。
她對十娘的事無能為力,說什麽都沒用。
她的手伸得再長,也管不到別人賣自個閨女頭上。
黯然地辭別丁九娘,宋青葙憂心忡忡地往外走,碧柳悄悄俯在她耳邊道:“昨兒丁姑娘說要出家,慧真師太給拒了,說她塵緣未斷,心裏無佛。”
“我知道了,”宋青葙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眼前晃動的全是十娘的身影。
十娘拉着她的手指着系着紅綢的箱子,憂愁地說:“兩件衣服就裝一個箱子,算是一擡。”
十娘端着藥碗,俯在床邊,一勺一勺地給九娘喂飯。
十娘含着眼淚對着她笑,“姐姐已經想開了,不會再犯糊塗。”
……
宋青葙煩躁地搖搖頭,步子加快了些。
三聖庵門口,虬勁的古松根深枝長,針葉蒼翠。樹下站着一人,穿鴉青色長衫,身材高大,神情平和,周身散發着令人安定的氣息。
宋青葙頓覺心安,挪着碎步走過去,吸口氣,輕聲地問:“這位公子,我累得很,你能不能帶我回家?”
秦鎮微笑,低聲答,“能的,阿青,你想到哪裏,我就帶你去哪裏。”
宋青葙不由自主地扯扯他的衣角,“想回家了。”
秦鎮答應一聲,招來轎子,将她扶了進去。
秦鎮打馬走在前面,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不徐不疾不緊不慢。
宋青葙慢慢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