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七年後。

林佩佩是公司資深導游,專門負責大客戶,每次接任務都需要全程陪同,吃住都在外,雖然孩子交給蘇顏照顧始終不太讓人放心,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送去托管她又舍不得,至少每次工作完回去,寶寶都很健康白嫩,正這樣想着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轉身一看,居然是老板。**點的太陽很明亮,灑滿整個鴿子林,老板站在一輛黑色越野車前沖她招手,告訴她來的是重要人物,眉宇間有焦灼棘手之意,她心領神會,這些早在出發前都已經交待得很清楚,到了跟前老板還要親自跑一趟,想必來人不好對付。她整整身上的職業裝,恭謙地半低着頭,這時車門嘩啦一聲打開,首先一雙皮鞋着地,光滑的毛料西裝褲腳十分平展,林佩佩擡頭,一瞬間笑容卻僵在臉上,耳邊老板還在介紹:“這是震速地産楊總,小林你可要好好招待!”

楊振逆光和她面對面站着,眼中的震驚一閃而過,他朝她伸出右手,十分自然地說你好,林佩佩機械回應,向着一大片鴿子林做了個請的姿勢。這片地是國家級濕地林,因每個傍晚成千上萬只野鴿栖息于此而得名,楊振此行便是沖着這片地而來,林佩佩按規矩解說其歷史故事及形成原因,聲音極不穩定地發着抖,講解未到三分之一,他忽然擡手示意停下,轉頭看着旅游公司老板:“怎麽賣,你開個價。”小老板面露難色,尴尬地笑了幾聲,當地政府土管局拒絕和楊振談判,這個楊振就把目标轉向自己,一頭是靠山一頭是客戶,兩頭都不能得罪,他就像鑽風箱的老鼠,怎樣做都是兩頭受氣,于是仔細斟酌一番才開口:“近年來全世界都提倡環保,濕地作為國家重點自然保護區,相關文件都有明确規定,倒手買賣國有領土……這是犯法的呀!更何況這片土地不歸我管,就算我願意和楊總合作,那也是愛莫能助。”

楊振的表情難辨喜怒,稍作沉默,接着争取:“能否給個方便,我想和這裏的負責人吃頓飯。”林佩佩老板剛沾了上風,于是趁熱打鐵地拒絕到底:“我只是一家小公司,沒有機會認識這裏的大人物,楊總抱歉,這個忙實在幫不了。不過你既然大老遠才過來一趟,我當然要盡地主之誼,除了鴿子林我們還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行程我都排好了,吃喝玩樂全包在我身上。”他不動聲色看着他,叫他心底直發毛,過了一會兒才說:“不用了,我下午的飛機。”“那下次,下次楊總過來我再好好款待。”他清清淡淡嗯了一聲,那人心底發虛,這外地的客人怎麽這麽難伺候,于是陪着笑臉散煙,硬要請客吃飯。

飯前林佩佩在小沙公園的賓館裏收拾東西,為這趟工作,她頭一天晚上就住過來,結果貌似不到兩小時工作就結束了,想到下午就能回去抱兒子,心底卻五味陳雜怎麽也開心不起來。在她家給她帶孩子的那個女人,還是七年前的蘇顏,可眼前的這個男人,還是七年前的楊振嗎?從前在九龍灣上學,楊振每天準時接送蘇顏,她纏着她逛街吃臭豆腐,他就板着一張臉去買許多臭豆腐,最後兩個人都吃不完,蘇顏就像個螞蚱似的跳來跳去,威逼利誘要他吃掉一塊又一塊;她們還愛去尖沙咀的糖朝吃杏仁露和蘿蔔糕,蘇顏每回都給楊振點芝麻糊,本意是想他出糗,實際他卻将一碗烏漆麻黑的東西吃得玉樹臨風,不管事前事中還是事後,牙齒都潔白得閃亮亮,反叫将蘿蔔糕啃得歪七八糟的蘇顏自行慚穢,連帶林佩佩也曾想不通,從社會最底層爬上來的人,怎麽會有種天然的貴族氣質。

正是這樣一個人,在一夜之間将上膛的槍對準他保護多年的女孩身上,逼得蘇顏走投無路。林佩佩本身有母無父,在那個魚龍混雜尚不穩定的年代,她從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母親改嫁再改嫁,那夜和蘇顏在碼頭的集裝箱之間東躲**時,她已經有三年沒見過母親,而現在她已結婚生子,過着安穩幸福的日子。蘇顏雖然也過得平靜,可身邊卻埋藏着一顆定時炸彈,且不知道這顆炸彈什麽時候會爆炸……她正想得投入,門忽然嘭地一聲被打開,驚得她從床上彈起來,本能就要呵斥服務生沒禮貌,卻在看到楊振的那一刻把話憋了回去,再看看玄關外的門把,果然已經變了形。

他大步走進來,皮鞋觸碰地板的聲音沉穩均勻,鎮定自若往床對面的沙發跟前走,邊走邊問:“她在哪裏?”林佩佩看着他坐下,盯着那雙靜若寒潭的眼睛,說:“死了。”玻璃牆上的太陽光反射刺眼的亮度,窗臺上的散尾葵上趴着一只瓢蟲,順着脈絡往上走,幾經搖搖欲墜,最後終于啪地掉下,“七年前死在你的槍下,你都忘了?”他動也不動看着她,平靜的面孔看不出別的情緒,林佩佩咽下一口氣,狠絕道,“她确實中了一槍,趁我出去,砸窗跳河自盡了,那夜河水暴漲,她被洪水沖到小廟山,打撈出來時屍首都不齊全……我在小廟山找了個位置,給她安葬了。”那雙沉靜的眼睛終于浮現一絲波瀾,林佩佩頓生一股快意,接着說,“其實她活着不如死了好,連續半個月沒吃什麽好東西,體力透支又挨了一槍,要不是受傷遲早也會被餓死,何況早前發燒還燒壞了眼睛,就算活下來她也看不見東西。”

這段話是真,林佩佩回想那個草木皆兵的夜晚,心悸不已,捏成拳的掌心一片滑膩,似濃稠的鮮血,她甚至聞見了鐵鏽味。凝神再看楊振,他的眼睛對着落地的白紗,深邃如淵,細看過去,目光竟是空的。還是很久以前,蘇顏和她上補習班,舍利姆斯小教堂經常有小混混出沒,有次剛好正面相逢,那個地痞趁機耍流氓,未得手便被突然冒出來的楊振捅了一刀,本來不至于死,可牆背後還藏着個觀望者,察覺楊振發現他,跪在地上求饒也未能僥幸,最後兩個人一塊兒死在他手下。林佩佩沒什麽指望,大義凜然地打破一室沉寂:“既然被你找到,要殺要剮請随便!”他擡起眼皮看她一眼,站起來往外走,像來時一樣匆匆,邊走邊說:“該死的人已經解決,你的命不值錢,要了也沒用。”

這頓飯自然沒吃成,林佩佩回家的時候,楊振剛好坐在回程的飛機上,他閉着眼睛養神,太陽光平行照過來,濃郁的眉高聳的鼻,側面被鍍上一層光,輪廓成一幅畫。康耀明默不作聲往他面前探了探,伸手越過去,想拉下遮光板,卻聞得耳邊一句話:“事情辦得怎麽樣?”他被驚了一跳,楊振的警覺性已經高到極限,做貼身助理三年,他還從未見過這人有放松的時刻,縮回伸出去的手,他答:“沙臺的兄弟都去了,人手一棒,攪得市政街雞飛狗跳,他們叫了警察,那幫沒用的東西一個也沒抓着。”楊振說:“接着鬧,三天小場五天大場,兩月後給我結果。”康耀明說是,忽然想起什麽,從西裝兜裏摸出只絲絨盒子,遞過去:“孫小姐助理上午送來的,說她本人在外地拍廣告,送這個禮物表示感謝。”

他睜開眼睛,打開寶藍盒蓋,裏面裝着一只手表,包金表帶反射的光閃閃發亮,康耀明啧啧有聲贊嘆道:“這姑娘出手真大方!”楊振連盒子一塊兒遞給他:“送你了。”他揚起眉毛接過去,陰陽怪氣地說:“你給她一條小廣告,她送你這麽大禮,這人情你準備怎麽還?”楊振唰地拉下遮光板,攏攏衣服合上眼:“東西歸你了,怎麽還你看着辦。”康耀明像吞了個蒼蠅,每回碰上這種事都由他看着辦,割地分款的好事怎麽就輪不上他做主。一旁的楊振雖閉着眼睛,卻總看到有只鋼帶腕表在眼前晃,陳舊的顏色,像古老的擺設,偏偏有個小姑娘喜歡的要命,搭扣不能調大小,她戴在手上,順着細腕一路滑到胳膊,還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到G市時已經晚上,整幢大廈燈火通明,他歷來行事風火,所到之處皆是點頭哈腰的小員工,弓腰擡頭之際,他已經走到下一個辦公間,康耀明跟上他緊湊的步伐,在關閉會議室的前一刻善後:“加班有勞,今晚老板請客,見者有份!”凝滞狀的制服年輕人們瞬間活過來,卻不得不在康耀明噤聲的手勢中憋住歡喜的心情,個個笑得眼睛都眯起來,握着拳頭輕跺腳,那模樣十分搞笑。

門外興致高漲,門裏卻鴉雀無聲,康耀明阖上門的時候,楊振剛好一疊文件夾丢在桌上,藍色塑料封皮順着光滑桌面一直溜到桌尾,驚得康耀明心下一抖,飛機上都還好好的,怎麽突然這麽大火氣。那端坐在末尾的項目部長盯着面前的藍皮文件,雙肩微不可查地抖動兩下,只是恭敬地埋着頭一言不發,而兩邊坐的中層皆眼觀鼻觀心,就聽楊振發火:“巴掌塊地給你們一季度策劃,我去一趟還被甩臉子吃閉門羹,誰他媽告我這項目談成了?”原來鴿子林的事情并沒談攏,他竟然憋了一路,真有定力,康耀明摸摸鼻子,忍住想笑的沖動,看了桌尾那倒黴蛋一眼。

倒黴蛋正畏畏縮縮站起來,着急地解釋,一臉倉惶,他也實在沒想到大老板會親自過問這片狹小的土地,以往每回都是先交了策劃簽了字再行動,大老板最多問問談得怎麽樣,從來不會親自去踩點察看,怎麽辦向來都是他說了算,策劃書寫的虛,實際造價比它低,中間的差價都被他撈了去,事情這下敗露可好,不僅油水沒得撈,搞不好連工作都保不住。他還在解釋,說:“那塊地遇到些麻煩,我托親戚找關系,準備事成之後再補報說明,誰知還沒來得及就……”見楊振沉着臉,他接着保證,“這事情我一定辦得滴水不漏,準保拿下那塊地!”楊振略微沉默,說:“策劃重做,其他事你不要再插手。”他面上一驚,卻不得不打包票把策劃做好,其實康耀明比他還吃驚,對楊振來說,但凡沒有用的人都不具有價值,這個倒黴蛋沒有立馬被開除已經算個奇跡,竟然還給他保留原來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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