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震速地産的員工經常加班,但是報酬豐厚,因為老板慷慨。那晚中層工作研讨會結束之後,在崗的所有人都應邀出去狂歡,康耀明喜歡在吃喝玩樂方面擅自做主,買單的永遠是楊振,反正他不缺錢。今天送來的水果比以往都甜,他揀光拼盤裏的紅毛丹,看了看只顧喝茶的大老板,好奇地問:“為什麽不開除他?”大老板陷入深思,英俊的側臉在光影裏明滅不一,他砸吧着嘴,又看向一言不發的六指,六指解釋:“疤頭一直不滿把放貸的錢投資地産,找着機會就唱反調,這人是疤頭的沖鋒槍,指到哪兒打哪兒,留着他還有用,放長線釣大魚。”康耀明點點頭,忽然記起什麽,展開雙臂靠着沙發,在六指的眼前故意晃動手腕:“你猜這個多少錢?”六指瞥了一眼:“剛才開會看見了,有錢花到實處,整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幹什麽。”他抗議:“不是我買的,是別人送的……你要嗎,轉送給你?”六指認真看了看那只表,搖頭道:“不要。”

康耀明有些急,欠孫小姐的這份人情,看來是怎麽也推不出去了,他充滿疑惑,說:“你們掙這麽多幹什麽,又不像大款一樣消費,我和振哥去那座小城出差,找最好的酒店給他訂餐,他竟然跑去什麽菜市場吃燒烤。”說到這裏,仔細一想,又說,“應該和孫小姐有關,美女就是用來遷就的。”六指面上一笑,沒說什麽,他和楊振小時候,曾過着連續三個月在垃圾堆裏撿菜葉吃的生活,如今區區一間菜市場又有什麽關系,在乎的永遠不是在哪裏吃好,而是吃什麽飽。他用不靈活的手指熟練地點煙,問楊振:“專門去了一趟,真沒見着人?”楊振應了一聲,嗓子很沙啞:“那地方半年後要修路,匝道剛好建在鴿子林,賣了地他們就沒錢賺。”康耀明驚訝不已:“這些人太黑了,還說什麽自然保護區不能交易,競标先賺一筆,修成之後光過路費都夠他貪的。”他連連啧嘆,“不過我們已經安排人鬧他,鬧得他雞犬升天不得安寧,到時機再出面,誰也知道是誰幹的,就當他有些來頭,也還是會忌憚振哥的名號。”

近年地産在二三線城市活躍,有錢人都興在清靜的地方買房,價格不是問題,環境好才是王道,S城地平水多,鴿子林後是廢舊科技城,已經被楊振買下,後面臨湖,前面的濕地尤為重要,如果改成公路,房子就不值錢了。三人正商量事宜,忽有人敲門進來,捧着酒杯說要敬酒,康耀明站起來擋過,摟着那人的肩去了隔壁,随後六指也跟了去,今晚人多,只一個怕是頂不住。房間裏只剩下楊振,杯裏的茶葉大朵擴散,漂浮在面上,又逐漸往下沉,燈光明亮,照得深色地毯變了淺,他靠在醬色牛皮沙發,原封不動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幾點,這座城市燈火通明,燦爛依舊,黑夜遠比白天鮮活。逆向車燈照進擋風玻璃,他的臉在明暗交替裏忽隐忽現,儀表臺上的漢白玉彌勒佛咧着嘴笑,模樣十分憨态可掬。他将方向盤打了個轉,車子随即上了高速,四周陷入黑暗,狹小的空間更加靜谧,這一行程下來,已經是三小時後。土瓜灣的人大多在沉睡,面前的住宅樓鱗次栉比,很久以前這裏有家金福酒樓,對面是賣香燭祭品的店鋪,他瘦得像苗豆芽,穿着潑了機油的爛坎肩,和六指在鋪子跟前挑斷賈肥佬的手腳筋。太子道繁華,車流滾滾,魚龍混雜,異軍突起或是因仇家被砍殺的大佬比比皆是,在潮舊的小巷甚至擁擠的人潮中已經見怪不怪。旺角上空有永不消失的飛機轟鳴,那些飛機降得很低,站在樓頂幾乎能夠伸手觸摸,他最閑暇的時刻便是站在停車樓的頂端看呼嘯而過的龐然大物。沒怎麽變的大概只有維多利亞港,一路過來,陳年的記憶斷斷續續,很多都已經忘掉,他看着不遠處沉寂的海港,将車子打了個彎,駛向小廟山。

這塊地圖上無記載的荒地早變成垃圾處理場,幹涸的河床對岸有間紅磚瓦的炮樓,後來被漁民用來臨時歇腳,那是七年前最後一次見她的地方。天邊出現魚肚白,他站在雜草叢生的土地上點了支煙,望着對岸的舊樓出神。其實那夜之後他進去過,折疊床的鐵鏽焊緊瓷實的破棉絮,鑲在縫裏的是斑斑血跡,軍綿上還有成灘的血印,矮窗被砸得稀爛,灌進的冷風呼呼作響,他知道她從那裏跳了下去,牆離地三米高,外圍是條河,可将這片地一寸寸搜遍,也沒找見她半個人影。清晨微涼,他在這片荒地裏站了許久,直到身後傳來汽車轟鳴,六指下車和他并肩站着,看這熟悉的舊地,說:“你果然又來了。”

“她死了。”他看着輪廓模糊的小山坡,停頓半天,“就埋在這。”六指胸口發悶,努了努嘴卻發不出聲,七年間來過這裏無數次,他比誰都清楚這世間沒有奇跡,卻唯獨對此不肯放棄。天邊太陽冒出半個頭,蛋紅色照亮飄忽的青雲,他的嗓子很幹,低沉地說:“我打算圍繞小山建個墓園。”這片地早在多年前就買下,一直空放着什麽也不幹,原以為他是買個念想,這地方大概會永久擱置下去,此刻他卻這樣打算,那就說明……六指的嗓子也有些發幹,猶疑地叫了聲阿振,他看着天邊的朝霞,臉色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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