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阿穆爾州氣候寒冷,河水終年碧藍,六指在伏爾加酒廠加工瓶蓋,因身份不合法,寄托在瑪利亞舅舅家的二手車間,每月可領幾千塊盧布,薪水的一半用來付租,另一半幾乎全花在蘇顏身上。每隔幾天,他會在海蘭泡勝利廣場附近的餐館裏買中國菜回去給她吃,這裏原是中國人的地盤,交流生特別多,在餐館打零工的小姑娘非常喜歡這個身材偉岸輪廓英俊的中國男人,他話不多,每回都把食物打包帶走,像是趕時間,從沒坐在店裏吃過一頓飯。小姑娘趁店裏打折,鼓起攢足的勇氣和他搭讪:“今天買套餐送飲品,打包并不方便,先生你為何不坐下用餐?”六指淺淺一笑:“家裏有人等着,她不方便出門,我得趁熱給她送回去。”熱情奔放的小姑娘好奇地看着他,問:“你老婆?”他又笑了笑,再沒回答。那姑娘臉色頓時不太好看,麻利地打包好食物遞過去,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他拎着沉甸甸的飯盒,遲疑了一下才問到:“你們今天打折,我買了兩份餐,是不是該送兩份飲品?”姑娘擡頭,很認真地說:“這只能送一杯的。”他又稍作遲疑,邊掏錢邊說:“再來一杯,我加錢。”

姑娘心底怨念,這人看上去還像個模樣,沒想到如此斤斤計較,區區一杯飲料也想貪便宜。于是給他東西的時候沒怎麽留神,眼看杯子就從桌沿倒下去,還沒來得及尖叫,櫃臺前的男人已經伸出手去,頃刻間滿杯水便平穩地落在他手裏,還是端端正正地托着杯底。姑娘傻眼,他卻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拎着滿袋子東西,推門走了出去。

被人這樣明目張膽地甩臉子,六指是不在乎的,只是如今确實有些窘迫,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卻舍不得蘇顏跟着他過寒碜日子。從前蘇顏跟着楊振,可沒吃過這樣的苦,那姑娘現在跑去肖恩農場幫忙,滿場地追着母牛擠牛奶,搶了瑪利亞的活兒,惹得老太太不高興,剛開始不給她工錢,後來發現這傻姑娘實在執着,又因得自己善良,就分了些錢給她,并且每天嚷嚷着六指趕緊把她娶回家。這天六指剛放下東西,蘇顏就從外瘋跑進屋,滿身的牛奶氣,尾随其後的是瑪利亞罵罵咧咧的聲音,老太太胖了,跑幾步就喘,扶着門框上氣不接下氣,看到六指後便說着十分別扭的普通話:“你快把她帶走!”

六指把菜裝在盤子裏,問:“又怎麽了?”

蘇顏摘掉頭上的帽子,拿在手裏當扇子:“閑來無事,騎了會兒牛,弄得跟騎了她似的……”她八叉着腿,倒了半杯奶遞給瑪利亞,“一子微膩接!”這是她到這個國度之後使用頻率最高的當地語言,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道歉等于自保,老太睜大藍綠的眼睛瞪了她一會兒,端着牛奶罵罵咧咧下樓了。

“瑪利亞性格溫和,你別總欺負她。”六指從木櫃上拿了一瓶酒,“我見過騎水牛、騎野牛的,還沒見過誰騎奶牛,肖恩沒懲罰你?”

她從褲兜裏挖出幾塊盧布:“我手腳快、幹活利索,他感謝我還來不及,怎麽會罰我。”把盧布拍在桌上,“這是上個月的工錢,小費是肖恩太太給的,我教她兩個女兒跳橡皮筋,省了她不少事兒。”

六指開了瓶蓋,往杯子裏倒上酒:“我讓你去農場玩,只是看你無聊,誰叫你幹活掙錢了?”她脫了手套,跑去洗手:“總不能白吃你的錢,這裏物價高,我還嫌掙得少,要不是不合法,我早去城裏找工作了。”洗完手轉身,呀了一聲,道,“你又亂花錢!還買上酒了?”

說的是亂花錢,其實心裏樂開了花,看她那美滋滋的樣,一手拿着炸雞腿,一手伸進盤子裏撈紅燒肉吃,再喝上一口伏特加,悠悠地長嘆一聲,眉眼都舒展開來,怎麽看怎麽美。吃了幾口肉,忽然又裂開嘴笑:“伏特加配紅燒肉,這種詭異吃法只有康耀明幹得出來!”

說完就沉默了,空氣中飄動着緊繃分子,誰也沒出聲。六指給她添上酒,問:“想他了?”

不知道這個他指的是康耀明還是楊振,她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喝了口酒才開口道:“這裏的生活很平靜,也很有意思。”頓了頓,語氣都放低了,“可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總是空落落的。”過了會兒,又說,“你說這一次,他是不是真的找不到我了?”六指抿了口酒:“他不會放棄,說不準找到這裏只是時間問題。”

“可這回不同,這回是我們倆一起走呀,你從前跟他那麽好,他肯定想不到你會背叛他。”

六指看着杯子裏的透明液體:“你覺得我這樣做是背叛他?”

聰慧如蘇顏,她知道下一步會談到什麽,索性不接話,但是不接話也沒能控制住六指的思想。估計是酒精的作用,六指今天的話較往常多了些:“我只是比他晚了一步,你就覺得這是叛?”他擡頭看着蘇顏的眼睛,“感情都是平等的,誰也不欠誰。”蘇顏看着酒杯,又看着地板,最後把目光凝滞在了桌上的菜。

“蘇顏。”他叫她,“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蘇顏心跳漏了半拍,還是不敢擡頭。六指也沒再勉強她,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要說這姑娘大咧咧的犯傻氣,其實心裏跟明鏡似的,那些帳算得特清楚,每替他洗一件衣服都要說成是報答他買中國菜的回饋,他若買一件衣服給她,她都要托肖恩太太去城裏給他稍回一雙鞋。朝夕相處這樣近的距離,卻總生着隔閡,仿佛遠在天邊一樣。六指明白,這是她的拒絕方式,也只針對他是這樣的方式。從前在G市,上學那會兒沒少人追她,凡是楊振知道的都被楊振處理了,剩下的都由她自己解決,就她這性格,解決的時候決不會像現在這樣含蓄,而現在的含蓄甚至可以說是逃避,只是因為她多年來都當他是朋友,還因為他是楊振最好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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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想到這裏心裏某個地方又悶悶的疼,于是準備打開窗戶透透氣,怎料剛站起來就一個趔趄撲倒在地。這酒雖不上頭,卻烈得很,他扶着凳子站起來,還未站穩又咚地摔了回去,蘇顏趕緊跑過來扶他。天快黑了,吊在天花板上的麻将燈發出明黃的光,桌上的臺燈穗子因剛才的動靜還在搖晃,她扶着六指往裏間的床上走,因他身材高大,自己的力氣不夠,最後竟是連滾帶爬地把自己也甩到了床上。這一倒下,卻沒能及時爬起來,因為六指覆在她的身上,他的眼睛有些迷蒙,目不轉睛地盯着身下的女人看,這女人的皮膚白,眼睛長得真好看,和夢裏的她是一個模樣。蘇顏察覺到不對勁,伸手捧住六指靠得越來越近的臉,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見他神志不清,幹脆甩了他一耳光,怎料這一下竟惹他生氣了,眼睛裏全是憤怒,一只手擒住她的兩個腕,掰到她頭頂放着,嘴裏念叨:“你明知道我喜歡你,很久以前就喜歡上了,我對你的感情從來不輸給他!”蘇顏想蹬腿,無奈身上的男人太重,手又被反壓着,使不上來力,就在她快急哭的時候,六指的頭覆了下來,他啃着她的唇,反複吸噬,蘇顏拼命擺着頭,也掙不開他的禁锢,她把腦袋狠狠偏向一邊,他的唇就咬上她的鎖骨,還在往下,撕開毛衣領口,冰涼的空氣鑽進來,那一刻她終于哭出來:“你這樣我會恨你一輩子!”

趴在身上的人停頓了半秒之後,繼續剛才的行為,她哭着掙紮:“我只愛他,哪怕他給了我一槍,他和別的女人結婚,我都沒有辦法控制自己,這一生除了楊振,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

這個醉漢終于擡起頭,半清醒半沉醉地望着她,松開壓制住她的手,想擦掉她臉上的淚水,就在這一瞬間蘇顏擡手扭住他的脖子,腰上一使力,便輕而易舉地從他身下蹦了出來,轉身時還握緊了拳頭,卻看他趴在床上一動不動,原來竟是睡着了。

她攏了攏頭發,扣緊了領口,仍在啜泣,跑到臉盆前的鏡子跟前,看到自己滿臉的淚痕,眼睛都紅了。她扭開水龍頭,掬起一捧水往臉上澆,仿佛這樣就能洗掉剛才發生的事情,她害怕了,如果說楊振是頭獅子,那六指就好比沉睡的毒蛇,看起來溫馴,實際上你不懂他的冰冷他的心,一旦隐忍到某個時刻,爆發起來比獅子還讓人膽寒。從今後她怎敢和他飲酒,怎敢和他在一屋睡覺,她顫抖着抱了條毯子,裹在身上席地而坐,是靠着窗的。這裏本就人煙稀少,若是再發生什麽,她呼救不行,就從這裏跳下去,那時候她才明白,楊振他們能走上這條道路,除開命運的安排,還有天生如猛獸般不容小觑的性格使然。

後半夜的天氣晴朗,漫天繁星中間還有一輪圓滿的月亮。蘇顏偎牆坐着,自離開G市之後,第一次有點兒想念那個地方,那裏雖然浮華卻很安全,所有人都給她貼上大哥女人的标簽,連她自己也是,原來她離開楊振是不開心的,原來愛一個人可以卑賤到這種程度,即使對方已經結婚,她仍不願意別的男人對自己有所侵犯,即使這個男人待她貴如珍寶,她卻選擇為又愛又恨的男人守身如玉。楊振其實好控制,你清楚他下一步會做什麽,并且非做不可,但是六指不同,你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動手,或者什麽時候收手,關鍵是她并不愛他,雖然他待她那樣好。

蘇顏後來依偎着牆睡着了,天快亮的時候,樓下忽然傳來雞飛狗跳的躁動,她從沉睡中驚醒,手指還緊緊抓着胸前的領子,瞬間變得特別清明,乍一看屋裏還黑着,四周靜悄悄,六指應該還在床上睡着,心下稍作放松,卻又聽見瑪利亞罵罵咧咧的大聲吼叫,她以為是在罵她那些羊,卻聽見急促上樓的腳步聲,莫名覺得熟悉,心跟着一緊,下一秒,門便砰的被撞開。她緊貼着地板的雙腳往後一縮,根本沒使上力往起站,就被人一把拽起來,雙手被反扣在身後,下一刻,屋裏的燈突然亮了。

她被光線刺了眼,眯了眯眼睛才又睜開,看見正對面拿着鐵棍的六指,還有朝着六指舉起手槍的楊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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