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她在林子裏狂奔,綿密的白雪落在常青樹上,聽不見天地間的風吹雪落,也聽不見那震懾天地的警報鳴笛,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聲,一下又一下,響徹整個有意識的範圍。腳下的積雪很厚,每踩一腳,鞋子就被掩進去,再拔出來,到褲腿已經濕透,茂密的樹在林間,她其實跑得并不快,一腳深一腳又淺,末了,是連爬帶滾跌出去的。

林外果然是海,和遠處的天連成一片,六指穿着件沖鋒衣,聽到身後有動靜,立馬轉過去将她扶起來。她的頭發散了,挂着帶雪的樹枝,顴骨和額頭上都有血塊淤青,眼睛裏包着淚花,大口喘着氣,像剛從死亡線上逃回來。六指帶她爬嶙峋猙獰的礁石,她體力透支,摳着巨石的手指又青又白,借助他的臂力才爬了上去,卻又被奇形怪狀的石尖磕着膝蓋,也不說疼,繼續往上爬,直到越過這裏,進了停在岸邊的汽車才松口氣。她疲憊的身體放松,精神卻仍舊高度緊張,一臉期盼地看着六指,說一定要救楊振出來。

六指打開保溫瓶,遞給她熱水,又把挂在她頭發上的樹枝取下來:“車裏有暖氣,你先把鞋脫了,再這麽捂下去,落個關節炎就麻煩了。”

她拿着水,也不彎腰,三兩下就将鞋子蹬出去,踩在有熱氣的地毯上,這才覺得冷極了,又用手捂臉,還是看着他:“好多警察,他們全都逼着阿振,追了好幾百公裏,他讓我下車,我本來想把他也拽下來,可他開着車就往回走了……他們有槍,好多人開槍……那麽多人,他就算再能打也打不過的……”這一次卻沒哭,思維果斷像個男人,“殺了人會被判刑的,我們找律師,一定不讓他判死刑,只要他活着,不管多少年,我等他出來。”

六指不緊不慢地開着車,慢條斯理地看了她一眼:“他能想到把你交給我,你就該想到事情沒那麽簡單。到海蘭泡的當天,他已經把個人資産轉成現金,現在估計都發給那幫弟兄們了,所有跟着他的人都被安排好,這說明他早就知道會有今天……而你,是最後一個被安排的。”這些計劃,是楊振給他打電話托付蘇顏時,輕描淡寫地一句話帶過,六指何其聰明,倆人之間又何其默契,沒怎麽細說他也明白了事情的經過。

蘇顏愣了愣,雙手還保持捂臉的動作,再說話的時候多了許多不耐煩:“我在和你商量要怎麽救他出來,你說這個幹什麽!他怎麽安排我不管,也不接受這莫名其妙的安排,我看着他空手朝那些警察走過去,親眼看着的!他這麽盡力保我周全,我怎麽能讓他一個人受苦!現在我算是明白他們為什麽死心塌地跟着他了,不論他手下是誰知道今天發生的事,都不會無動于衷的,何況是我,我還那麽愛他……”說到這個就想哭,她吸了吸鼻子,“六指我們回去吧,不是涉案人,警察不會來抓的……要是你不願意,我就一個人回去。”

六指挑眉:“你怎麽回?”

她氣不打一處來,這人還真讓她一個人回,算什麽生死哥兒們。“你送我到車站、碼頭、機場……随便一個都行!”

“別忘了你現在可是偷渡客。”

“那你放我下去,總能走回去的!”

“等你走到,黃花菜都涼了!”他半開車窗,摸出支煙,“我說過不回了麽?這麽多年,在你眼裏我就是個背信棄義的人?天底下講義氣重情義的又不只他一個。”

蘇顏沉默地低下頭,又是這幅罪孽深重的表情,六指嘆口氣,掐了煙,打着方向盤将車調了頭,她倒是很明白的樣子,還小聲地說謝謝。他覺得此生必定會被這兩個人搞瘋,好不容易帶着蘇顏走了,蘇顏不僅沒喜歡他,反而比以前更愛楊振,好不容易決定要回去幫襯楊振,他卻在他走前打來電話,說要把蘇顏托付給他,原話怎麽說來着,說的是:“我把錢發給大家了,但是沒有你的份,你拐走我的愛人,沒道理還給你生活費。”頓了頓又說,“但今天我要拜托你一件事,從今往後蘇顏就交給你照顧,我會馬上送她到海藍泡東邊的邊境海,你到那裏接她……以後,好好待她。”

他并不知道那時楊振提了半袋子香菇和幾個面人,正在綿綿細雨中往蘇顏身邊趕,這世上沒什麽能讓他把一生所愛拱手讓人,除非發生連他都自身難保的大事,他的語氣像命令,六指卻偏生聽出了懇求……生死攸關還把這種事辦理得毫不拖泥帶水,不愧是大哥楊振!也只有他楊振。

可就像蘇顏說的,他憑什麽自作主張地安排每一個人,承受這樣的安排,誰的良心過得去,他倒想問問他,這些年兄弟是不是白做了,獨挑大梁是他出面,栽跟頭坐牢還是他出面,把他六指看成什麽人了?當年在老廟裏那樁銅質關二爺跟前,他們義結金蘭,還跪地拜天磕了三個響頭,說着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雖然當時年紀小,可那三個磕頭是真,那義海豪情的誓言也是真,怎麽到頭來,他卻想撇下他一個人去赴死。

六指當然要回去,回去告訴楊振,拜把子兄弟可不是這麽個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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