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午時分,日頭毒辣。
一條蜿蜒崎岖的黃土小路孤零零地向山下伸去。這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辰,土路上空無一人,只有兩旁密林中,蟬聲聒噪,惹得人心煩意燥。
小路盡頭,慢慢出現了幾個身影。
為首的那個書生模樣,大約才及弱冠的年紀,容貌端秀,身後跟着一個小書童和一個老仆。主仆三人衣着樸素,顯然是經過了長時間的奔波,風塵仆仆,好不狼狽。
三人揀着道旁的樹陰地走,可還是走出了滿頭滿臉的汗來。
那小書童背着書箱,爬了半天的山路,早就焦渴難耐,氣喘籲籲道:“少爺、少爺,咱們歇一歇罷!”
書生望了望那荒無人煙的黃土路,點點頭應了。三人便揀了一處陰涼地兒,坐了下來。
“張伯,可還受得住?”他開口,聲音清清爽爽的,将手中的水囊率先遞給了老仆。
老仆推拒不過,只得飲了兩口水,還給書生:“夠啦夠啦,我年紀大,不容易感到渴,小少爺趕緊喝一點。哎,這山路還不知道何時才能走到頭。”
那書生接過水囊,卻也不喝,怔怔地望着前方,眉間帶着一股郁色。
那老仆似是看出了書生的心思,嘆着氣勸他:“小少爺,現下已經是這樣了,多想也無益,咱們還是該想想将來怎麽辦。”
書生喃喃道:“張伯,我是不是做錯了?”
老仆搖搖頭道:“少爺,你何錯之有?錯就錯在您太耿直,現下這個世道,已容不下說真話做真事的人了。”
書生聞言,握緊水囊,良久才長嘆一口氣。
那老仆又勸他:“雖然到這窮鄉僻壤裏來,倒也躲過了一劫。既然為百姓做事,在這裏和在京城中又有什麽區別呢!”
書生點點頭:“您說的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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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書童卻聽不懂兩人的談話,只知道他們從京城中被趕出來,走了幾個月,才到了這荒僻之處。這裏到處是山,他們走了好幾天山路,仍望不見報道的府衙。不由哭喪着臉道:“早聽說嶺南荒蠻,十裏八鄉都見不到一個人影,現在可算見識到了。這還得走多久啊!”
老仆罵道:“一路上不是喊渴就睡喊累,忒沒出息!”
書童不甘示弱,争辯道:“換你背着一箱子書試試?”
書生似是習慣了這一老一少的嘴仗,并不理會,獨自一個人坐着出神。
這書生姓杜,名慎言,字簡之,是吳縣人。他自幼父母雙亡,是哥哥嫂嫂将他養大。兄嫂做些小生意,見識也比一般人廣。見幼弟從小聰敏,便托人請了一位學問極好的先生,只教他一人。如此數載苦讀,倒也沒有辜負兄嫂的一片心意,十五歲就考取了鄉試第一,又過了兩年,他上京參加會試,竟考取了榜眼,入翰林院做了一個七品編修。
他原本前途無量,卻因為人耿直,看不慣當朝宰相嚴松的一些惡行,上書彈劾,自此便被嚴松嫉恨在心,多次垢言于世宗皇帝。
那皇帝原本頗為喜愛這個為人清正,容貌端秀的年輕臣子,卻被嚴松幾次三番地挑撥,漸漸對他起了惡感。
不出兩個月,便一紙诏書将他貶去嶺南做了一個推官。
嶺南地廣人稀,又極為偏僻荒蠻,一但入了這兒,想再調回去就難了。杜慎言一身才學未得施展,躊躇壯志不曾實現,便被迫遷官,少不得郁郁寡歡。
他順着羊腸小道望向遠處,蜿蜒土路沒入藹藹山林中,如他今後的人生,充滿了未知。然而他素來是個心性堅韌之人,暗暗下定決心:縱使在這蠻地,他也要施展所長,實實在在為百姓做一些事。
心念一旦定下,頓時先前眉目間的郁色也消散不少。杜慎言起身,正要招呼一老一小随他趕路。忽聽得身後“啊呀”一聲慘叫,慌忙回過頭去,那背書箱的小童已倒在了血泊之中,胸口一個血淋淋的洞。
杜慎言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眼前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刀刃上還滴着鮮血。拿刀的是個身穿黑色勁裝的虬髯大漢,啐了一聲:“總算趕上了。”
書生十指不沾陽春水,平日裏連只雞也沒殺過,哪裏見過這般血腥場面,當下吓得一個踉跄坐倒在地上,抖着嗓子問:“你是何人?若是要錢財,盡管拿去,緣何要害人性命?”
那虬髯大漢聞言哈哈一笑:“你這呆書生,身上沒幾兩銀子,我搶來作甚?有人花錢買你的命,要怪就怪你做人不小心,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
他話一出,杜慎言便知,定是那奸臣嚴松見沒害成自己,猶不解氣,竟雇人來害他性命。心中又懼又恨,眼見那寒光凜然的利刃當頭劈來,心中大叫:“吾命休矣!”不由閉上了眼睛。
忽然聽得一聲嘶喊:“小少爺快跑——”原來那老奴還不曾被害,撲向大漢的腳下,死死抱着他的腳,卻是拼着自己的性命要讓書生逃命。
杜慎言眼淚湧出,口中不斷喚道:“張伯……張伯……”
“跑啊——”老仆粗粝的聲音喊道。
杜慎言一個激靈,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轉身投入了身後的密林中。
那大漢不設防被抱住了雙腳,怒道:“老不死的東西!”手中利刃向下,“噗”的一聲,便将老仆戳了個透心涼,一腳将屍體踹開,也入了林子尋書生去了。
卻道杜慎言因老仆的拼死阻擋,才有了一絲喘息之機,在林中踉踉跄跄一陣亂跑。他深知此刻老仆此刻絕無生機了,臉上涕淚交加,卻不敢出聲,只往林子深處跑去。
林深葉茂,光線幽暗,更加上地形複雜,饒是那大漢做慣了刀頭舔血的營生,也不由得施展不開。
那書生文弱,腳步沉呼吸重,倒不至于追丢,但一時半會兒也難追上。大漢便尾随在後,等他回過神來,便發現不知不覺已到了密林深處。
四下裏暗影重重,極為幽靜,外頭是大暑的天氣,身處這密林中,身上卻是冷飕飕的。大漢心中一緊:我怎入得這麽深了?舉目四望,竟已不見來時路。嶺南山林繁茂,罕有人跡。傳言裏面野獸出沒,危機四伏,更有許多神秘奇詭的傳說,便是當地人也不會輕易去到深處。
大漢心中發慌,暗悔方才手腳不夠利落,讓那書生有了可趁之機,當下決定加快手腳,好趕在天暗前出去。
杜慎言一心逃命,縱然聽聞過那些傳言,當下也顧不得了,直跑得髻也散了,鞋也掉了,好不狼狽。
他跑了半晌,已是強弩之末,忽然腳下一絆,驚呼一聲,重重摔到在草葉上。原來草叢中藤蔓叢生,将他絆倒了。
杜慎言掙紮着想要爬起,一使勁,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兩頰血色盡褪,烏黑的眸中滿是慌張。
腳脖子崴了,一使勁便痛得厲害。杜慎言捂着腳踝,欲要爬起,鬓邊一涼,眼前一花,吓得一個哆嗦坐倒在地。一柄寬口雪亮的大刀插入身前的草叢間,兀自顫抖,鬓邊一縷黑發已無聲無息地飄落。
那大漢叫嚷道:“讓我好找,拿命來!”已撲身上前來,将插入地上的大刀“刷”地抽出,壯碩的身體阻在杜慎言面前,亂糟糟的須發中,滿臉的不懷好意:“杜書生,這就送你上路了。”
杜慎言急道:“你敢殺害朝廷官員,到時也難逃朝廷的追緝。”又苦苦求道:“若能放了我,我便不再追究,身上的錢你也盡數拿去……”
那大漢卻道:“荒郊野外的,哪個人能知曉。再說這林中到處是猛獸……嘿嘿,過上十天半個月,恐怕也骨頭也不剩下了……”話未完,幽寂的林中突然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聲音,聽的人毛骨悚然。大漢喝道:“少廢話,上路吧!”說着舉起手中的利刃,直直捅了下去。
這大漢好一番算計,杜慎言自知難逃一死,眼見劈頭一道雪影,不由得閉上了眼。心中哀嘆:“罷了,這條命也不值幾個錢。只是可憐哥哥嫂嫂養我一場,原指望我光宗耀祖,一展抱負,如今卻是指望不上了……”想到悲處,嗚咽不能出聲。
杜慎言緊緊閉上眼睛,等着那當頭一劈,那刀卻遲遲未曾落下,直将他的心生生吊在半空中,極是難熬。書生等了半晌,不見半點動靜,便戰戰兢兢地睜開了眼。
他眼睛還沒睜開,便聽到了“嗤啦“一聲細響,臉上一陣腥熱,雙眸糊上一層血紅。他下意識地用手去抹,只覺得滿手濕黏,定睛一瞧,掌上盡是赤紅粘稠的血液,身前素色的衣服上也被潑了淋漓鮮血,仍有腥臭赤血下雨似的不斷落下,淋了自己一頭一臉。
杜慎言已是呆了,擡眼看去,眼前直挺挺地站着一具無頭的身子,腔子裏腥血四噴,急如泉湧,那些血液仿佛流不盡似的,将書生黑發素衣都浸濕了。
杜慎言拿慣了四書五經,連刀也不曾握過,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整個人像是被定住了似的,腦中一片空白。
那無頭的身子終于流盡了血,“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露出了身後藏着的東西。
杜慎言呆呆地看着那東西,卻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似人非人,似猴非猴,一身黑皮,骨瘦嶙峋,手中抓着一個毛茸茸的事物,晃晃悠悠的,赫然便是那虬髯大漢的腦袋,兀自滴着腥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