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妖怪蹲在一旁,也不敢伸手碰書生。守了半宿,見書生的哭泣聲漸漸低弱下去,壯着膽子将人攬了過來。剛入懷裏,便覺出了不對勁。
書生軟軟地靠着它,眼睛已經緊緊地閉了起來,渾身發燙。
他在枝頭吹了半宿冷風,又兼心情激蕩,毫無幸免地發起熱來。
妖怪低下頭,低沉地喚了書生兩聲,得不到一點兒回應,頓時渾身一僵。騰地起身,從枝頭躍了下去。
杜慎言渾身發冷,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妖怪感覺到了,只當他冷,将他摟得更緊了些,徑直回了洞府,将他裹在厚厚的獸皮內。半晌,書生額頭便泛出了汗珠,雙頰燒得通紅,難受地呻吟了一聲。
妖怪又當他熱了,把獸皮撥拉開了,見書生直打哆嗦,忙不疊地又把獸皮蓋上。幾次三番下來,書生臉頰由紅變白,氣息也由急轉弱。
妖怪這才着慌了起來,用手去推他,卻一絲反應也無。
它低沉地吼了幾聲,一時間沒了主意。猶豫了一下,沖了出去,不多時,手裏拿了一株赤紅的草來,嚼碎了喂于杜慎言。赤朱草止血治傷确實是大有效用,然而書生發熱之症又非體表外傷,又怎麽會有效果。
那妖怪又守了許久,不停地發出低沉的喉音喚書生,眼見着書生氣息微弱,面如金紙,再無一絲一毫平日裏的生氣。
驀地利嘯一聲,再次沖了出去。
杜慎言只覺自己一時身處油鍋,正在被烈油烹煮,一時又置身冰窖,徹骨寒凍,逐漸地便覺得自己四肢發軟,一個勁兒地下沉、下沉……
他想這次真是要失了性命了。他不怕死,但是死得如此窩囊,卻還是覺得慚愧。他原先的躊躇滿志,他盼着能見上一眼的親人,怕是真成了遺憾了。
然而想到童兒與張伯,心中又多了些欣慰,入了下面,倒能和他們團聚了,也……不用再見到那妖怪……
一股腥甜的香氣将他包裹住,這便是地府的味道麽?
杜慎言眼皮發沉,正要沉入那無邊黑暗,便感到一股大力将他拉扯回去,四肢軟綿綿地使不上力,身上卻一輕,腥甜帶香的液體從口中灌入身體內,讓他忍不住嗆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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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金光閃爍,他不适地閉上眼,迷迷糊糊地眨了幾下,這才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洞中。
他眼前暈成一片,過了好一會兒,才不覺得刺眼,微微動了動眼珠,那妖怪趴在一旁,卻沒了動靜,只傳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杜慎言渾渾噩噩的,又沉沉地睡去。
再次醒來,已不知是什麽時候,四肢百骸具沉。杜慎言慢慢攢了些力氣,才勉強撐起身子。轉頭望向一旁的妖怪,吃了一驚。
那妖怪胸前背上,幾道傷痕皮肉翻滾,渾身蒙着厚厚的血痂,原來他睡夢中聞到的腥味,是這妖怪身上的血散發出來的。
這卻是怎麽回事?
杜慎言皺了皺眉頭,腦中仍有些昏沉。
那妖怪艱難地伏在一旁,不敢動彈,深紅雙目也是無精打采地半阖着,全沒了往日的氣勢。
“喂,你……”杜慎言不敢碰它,猶豫了一會兒,伸出手指輕輕拍了拍那妖怪傷處較少的肩膀。
那妖怪緩緩睜開眼,見着書生烏黑的雙眸,眼中稍微煥發出一絲兒神采,艱難地從喉中溢出喑啞的回應。
杜慎言知道這是它在叫自己,卻沒有應它,掙紮着從石床上爬了起來。一地的血腥痕跡,逶迤直到洞外,這妖怪不知和什麽事物進行了一場惡鬥。
撩起藤蔓,杜慎言猝不及防見着洞外的事物,腳下頓時一軟,險些摔倒在地。一只通體碧翠,模樣甚是怪怖的怪物仰倒在洞口,已是開膛破肚,心肝脾肺全散落了一地。
杜慎言一陣幹嘔,待到鼻端聞到熟悉的腥甜香味兒,再也忍不住,“哇”地吐了起來。但他久未進食,縱然腹中如翻江倒海,也只嘔出一些暗紅色的胃液來。一時間涕淚直下,恨不能昏死過去。
這妖怪必是為了救自己,從這怪物身上掏了什麽喂與自己。縱然是一番好意,但實在是……杜慎言只覺得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是這股腥甜黏膩的味道,幾欲昏死。
他料得沒錯。那日妖怪見書生渾身發燙,氣息微弱,臉上逐漸泛出死氣,便着急慌張地不知如何是好。
它自己是天生野長的妖怪,從來沒有想過人是一種多麽脆弱的生物。書生初來嶺南,已有水土不服之兆,又處在瘴氣四起的密林中,更兼日日夜夜擔驚受怕,折騰不休,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了。那一夜,吹了半夜冷風,憂思累于心中,崩潰大哭,潛藏多日的病症猛然爆發,便如洪水潰于堤,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那妖怪又哪裏知道原因,試了幾種藥來,都不見好。慌忙中猛然想到南邊幽潭邊栖息着一只巨大的蜥蜍,喉間生有一囊。那囊中的液體化毒卻邪,能治百病,說不得便能救書生的命。
那蜥蜍喉囊裏俱是精華,關鍵時刻護自己一命,自然是愛護得緊,又兼兇猛異常,因此南邊幽潭被它占了之後,妖怪也不常去,與它相安無事。
此時情急之下,妖怪也顧不得這些,直奔幽潭,将蜥蜍引至洞外,與它作了一番惡鬥。那蜥蜍體型龐大,性情暴虐,自然不是吃素的。尖銳利爪掃過便将妖怪胸前抓出三道深可見骨的口子來,鮮血四濺。妖怪忍痛與它纏鬥良久,瞅準時機一爪朝它肚腹掏去,淋着潑天熱血,将蜥蜍開膛破肚。
蜥蜍哀嚎,将妖怪死死地壓在地上,毒液噴灑,兜頭潑來,将妖怪連着周圍都腐蝕得滋滋作響。妖怪喉中爆發出一聲痛吼,沒有一分遲疑,爪子如閃電般向蜥蜍喉間襲去,一插一攪,便将蜥蜍視若珍寶的喉囊挖去。
失了喉囊,蜥蜍龐大身軀頹然到底。妖怪只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喘了幾口粗氣,掙紮着動了動。
喉囊離開蜥蜍之後,會迅速萎縮,裏面的精華也會随之失去效用。
妖怪一手托着薄薄的一囊液體,一手撐着地,慢慢從蜥蜍屍體下爬了出來,趁着喉囊還未萎縮,蹭到床邊。輕輕一捏,那朱紅色的液體便盡數擠入書生口中。
它原先摘了不少赤朱草,卻已再無力氣為自己敷上,抽着氣兒伏在床沿,默默等着渾身的痛勁兒過去。
它自生出來,便有一身得天獨厚的本事,還從來未嘗過這般痛苦滋味,腦中仍想着:我已這般痛了,為何還流不出淚來?
杜慎言痛苦地幹嘔了半日,總算止住那股惡心勁兒。也不知是否是那妖怪喂與他那藥的緣故,非但沒有虛脫,精神還比之前好上許多。
那妖怪仍是半昏半醒,一動不動地躺着。
杜慎言遲疑地坐到它身邊,見它一身血肉模糊,便如地府中爬出的惡鬼,可怖之相比之初見時有過之而不及。他卻少了些害怕,良久微微嘆了口氣,喃喃道:“你這又是何必……”
他厭憎這妖怪的醜陋粗鄙,卻同樣抹殺不了它兩次救他的事實。到底是個心軟的讀書人,杜慎言猶豫了好些時候,慢慢伸出手去。
那妖怪不知何時已醒了過來,暗淡的雙目一錯不錯地盯着書生,隐約竟有些可憐兮兮的意思在裏面。
杜慎言手一抖,低頭不去看,心裏想:這妖怪好生了得,現在都會扮起可憐來。将四散的赤朱草撿了起來。
他見過妖怪拿這草來治傷,止血止痛的效用非一般草藥可比,他是有切身體會的。将這草藥碾碎了,一點一點敷在妖怪血淋淋的傷口上。
這一敷才發現傷得嚴重,若是常人定是要丢了性命的。這妖怪倒是皮糙肉厚,只丢着半條命來。
雖不致死,但這痛卻不比常人輕上多少。杜慎言這敷藥的人都看着頭皮發麻,下意識地偏過頭去,不敢細瞧。
也不知過了多久,藥才敷完,那妖怪已是一身血汗,渾身癱軟,只把眼睛來瞧書生,眼中露出一絲兒欣喜。
杜慎言被它看出了百般滋味,盡皆湧上心頭,末了,低低嘟囔一聲:“莫看我,你救了我的命,這便當是還你一命。至此以後咱倆兩不相欠,你當放了我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