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如此照顧了數日,這妖怪一身血痂脫落大半,已閑不住地從床上起了來,奔走跳躍雖不若先前利索,倒也無大礙。似是床上躺多了,興奮勁兒收不住,整日裏東奔西竄。

杜慎言心道:這妖怪倒是生了一副銅筋鐵骨。也不去管它,任由它到處亂竄。

這一日,妖怪外出,又帶了衣物和食物回來。鼓囊囊的一團丢到了石床上,“啪嗒”落了樣事物下來。

杜慎言定睛一瞧,竟是本書。他忙蹲下撿了起來,撣了撣沾上的灰塵,卻是一本《三字經》。他又将那一團布料抖開,又摸出一本《百家姓》來。這兩本書俱是兒童蒙學讀物,翻開書頁,裏面還留着不少稚拙的塗抹,不知是哪個頑劣孩子,将書亂丢,被這妖怪一同帶了回來。杜慎言如獲至寶,将那兩本書理平整,摩挲着書頁出神。

他自幼好讀書,縱使千裏赴任,仍讓小童背着一箱他精挑細選出來的愛書,卻盡數丢在了半途。

想來已有近兩個月未碰書了。此時兩本蒙學讀物已是勾出了他滿腹渴意。

妖怪盯着他藍,見他捧着那兩本書不肯放手,想了又想,蹦出了一句:“喜歡?”

“你若有意,下次便幫我帶些書來罷。”杜慎言垂下眼皮,淡淡地道。

書……妖怪默默思索,将那兩本書的樣子記在心中。

此後,它每回外出歸來,便都會帶些書來。這些書不知是從何處得來,偏門駁雜,經史子集一本沒見,雜集詩話等倒居多,更有問蔔星象、山川風土、戲曲雜藝等旁門左道,或老舊、或殘頁,書生都來者不拒,細細收好了。

他又央求妖怪給自己帶一些筆墨紙硯,拿着樹枝在地上細細地教妖怪辨識這些事物的樣子。

只要書生不吵着離開,妖怪總是很願意滿足他的。幾次下來,倒真為書生備齊了文房四寶,搜羅了不少書來。

杜慎言這才覺得每日裏有事可做了,再不用呆呆望着洞頂度日。

他在洞府不遠處的一條溪邊尋了一個去處,那裏一塊青石平整寬大,便如天然的案牍。磨墨洗筆,也甚為方便。

先是将《勤禮碑》端端正正地臨寫一遍,多日不曾動筆,便覺生疏不少。杜慎言暗暗皺眉,屏息凝神,練至末尾,已逐漸熟練起來。再借着興頭,又把《蘭亭序》也臨寫了一遍,一手行楷氣韻生動,風神潇灑。

杜慎言将筆擱下,頓時覺得心中酣暢淋漓,多日來的郁氣一掃而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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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細細欣賞,忽有所覺,擡頭望去。赫然見到妖怪蹲坐在枝頭,正低頭望向他,已不知待了多久。

杜慎言一怔,這才發現已是日薄西山,暮色四起。想來又到了晚間,這妖怪又要開始活動了。

這幾日,妖怪雖然纏着他,倒也不敢像之前那般過分,大概是先前書生那場大病吓到了它。它終于知道,也許書生并不習慣它的生活方式。

人類不能餓着,不能凍着,不能頓頓食肉,不能晝伏夜出,不能……許許多多的不能。

麻煩,真麻煩!

書生本就不愛搭理它,趁此機會恢複了晝出夜眠的習慣,兩人雖處在一處,真正說得上話的時候卻比之前少了不少。

妖怪郁悶,一張鬼臉繃得緊緊的,乍一眼看去頗像地府來的勾魂使。

杜慎言便當作沒看到。白日裏少了這家夥的糾纏,一個人讀書練字,頓覺清淨不少。

那妖怪輕飄飄地随着枝頭搖晃,歪着頭盯着書生的字。只看到無數條蚯蚓湊作一堆,至于寫得什麽,亦或是寫得怎樣,那便半分也不懂了。

但這也并不妨礙它欣賞書生寫字時的姿勢。

山林中的生活簡陋,但書生總是盡量把自己打扮得幹淨齊整。發帶斷了,折一根樹枝便将一頭黑發挽了起來,衣服粗糙,卻洗得幹幹淨淨,穿戴得整潔合身。此時微微俯身挽袖,凝眉執筆,露出一截雪白手腕,稱着一段纖細腰身,便如長在空谷幽潭邊的蘭花。

讓人見了便忍不住屏住呼吸,不願意驚動他。

到底還是書生沒沉住氣,從楷書寫到行書,最後幾筆潦草抹過,擡起頭,輕斥道:“做什麽躲在枝頭?”

妖怪一個翻身從樹上落下,上前想要去攬他腰,被他“啪”地拍開。

妖怪只得委委屈屈地把手收了回去,叫喚了一聲。

杜慎言知道它在叫自己,那發音着實古怪,難以模仿,也不知那妖怪給自己取的什麽名字。他裝作沒有看到妖怪臉上的神色,俯身刷筆,淡淡道:“玩你的去。”

妖怪跟在他後頭,含含糊糊道:“一起……”這又是在邀請他了。

書生病愈之後,那妖怪像是開了竅般,再不敢把他拘在洞中,反而夜夜都将他背在身後,帶他去看山中無數的奇異勝景。那噴花的飛瀑、流螢點點的幽潭,那春桂釀作的猴兒酒、甘甜若醴的蘭溪泉,被妖怪一夜一夜地奉到書生面前,像極了在讨好他。

然而再美再奇的景,看久了也會讓人失了興致,更何況書生根本志不在此。他低頭将筆墨收好,蹙着眉,冷冷淡淡地回絕了:“你自己去。”他又不似妖怪,對整日裏本來跑去全無興趣,更別論幕天席地,忍着更深夜露只為看一朵花開。

這些風流潇灑的事,他自然也做過,年少時夏夜泛舟湖上的興來情往,雪夜紅爐綠酒的酣然欲暢,然而那是與三五好友推杯交盞時,那是春風得意前途似錦時,而不是此時此刻,如山野莽夫一般困于密林,面對一只什麽都不懂的粗鄙妖怪。

他沒心情做這些。

杜慎言逃不脫,走不了,認命地待在這一處,身後跟着個甩不脫的尾巴。他不哭不鬧,安安靜靜寫自己的字,看自己的書,對妖怪愛理不理。

他這一手,倒真是把妖怪唬住了,連看着他的神情都有些惴惴。哪裏還有當初叱咤山林,稱霸一方的嚣張氣勢。

那一日,它鼓起勇氣想要同書生親熱,書生冷笑兩聲,眼神如刀:“你既已知什麽是悲,什麽是痛,今日便再教你什麽是憎,什麽是厭。”

書生平日裏冷淡少語,一開口,便是洋洋灑灑。他口才了得,知道妖怪靈智已開,将那七情六欲鞭辟入裏,全數教與妖怪。

那妖怪似懂非懂,察言觀色,細細體味,也知道書生面對它時,并非如它那般歡欣鼓舞,當下便有些呆愣。

杜慎言說完,面上波瀾不驚,藏在袖中的手卻暗暗握緊。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妖怪,待見那妖怪一臉蒙了的表情,提着的心緩緩,緩緩地松了下來。

他在打一個賭,一個自己能否如願離開的賭。

杜慎言将筆墨收拾好,提在手中慢慢朝住處走去,妖怪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待到了洞內,簡單吃了一些東西。杜慎言坐在石桌旁,就着一盞明珠瑩瑩的輝光,翻看起昨天看了一半的《臨窗夜話》。

正看得入神,耳邊突然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偏頭望去,那妖怪正蹲在一角,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杜慎言心中詫異,這妖怪最愛午夜時分在山林裏撒着歡兒地亂跑,還從未見它如此老老實實地待在洞中。

“鬼鬼祟祟的做什麽?”清淡的嗓音突然傳來。

妖怪唬了一跳,扭過頭去,書生一手拿書,一手負在身後,烏黑明澈的眼眸越過自己,打量着一團狼藉的角落,目光中一閃而逝的驚詫。

杜慎言俯身,撿起一塊黑黝黝的石頭,露出一角白色來。将上頭壘起來的石頭掃到一旁,下面壓着一疊紙。

杜慎言随意翻了兩張,俱是他寫壞了丢在一旁的字來。這些廢紙他不甚在意,故而多了少了也全無印象,卻沒想到都被這妖怪藏了起來。

杜慎言心中不由得好笑,垂目問它:“看得懂麽?”

妖怪喚了他一聲,又跟着道:“教……我……”

“你想學識字?”

妖怪想了想,含糊地應了一聲。

杜慎言心中微動,面上卻不顯一點神色,略略思索了一番,點了點頭:“好,你若真心想學,可要按我的要求來。倘若偷懶耍滑,又倘若不能堅持,你還是早早地去過你的快活日子,我便再也不管你。”

書生目光專注,盯着妖怪。被他那和緩的目光籠罩着,妖怪只覺得渾身上下舒坦快活,之前的沮喪一掃而過,一個跟頭竄到桌旁,眼巴巴地望着書生。

杜慎言尋思,這妖怪雖然靈智已開,悟性絕佳,但觀其言行,仍是學前孩童的模樣,更何況大字不識一個,書也不曾碰過。想了又想,轉身将之前兩本《百家姓》《三字經》找了出來。

姑且先從這兩本蒙學讀物開始罷,得先讓它知禮儀、懂廉恥。

指着《百家姓》封面上三個字,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與它聽。翻開書頁,便是“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八字。

杜慎言輕輕誦讀了一段,擡頭望向妖怪,見它滿臉歡欣鼓舞,眸光湛然有神。待到考問它時,便是搖頭晃腦,一問三不知了。

杜慎言吐了一口氣,暗暗告誡自己沉住氣,繼續往下講。

他哪裏知道妖怪纏着自己教它,根本不是想要學文識字,不過是想要書生時時伴在它身旁,聽到他動聽嗓音而已。

“對于一個人來說,沒有什麽比姓更重要了。每一個姓都代表着那人的根,他來自什麽地方,傳承着什麽,骨子裏流淌的東西,都在他的姓氏中。”不知什麽時候,書生合上了書,手指摩挲着書頁上的三個字,嘆息。

“而一個人的名,便是父母對他的期望了。姓名,姓名,便是一個人的立世之根,為人之本。”

“……,也有?”

“我麽?”杜慎言神色和緩,點頭,“自然是有的。”

食指沾了一旁的水,在石桌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我姓杜,雙名慎言。我還有個哥哥,名叫謹行。我們倆的名字合起來就是‘謹言慎行’的意思,意思就是為人處世慎重小心,方為君子。”

妖怪似懂非懂。

杜慎言想教它喊自己名字,可惜不知“慎言”兩字太過難讀還是別的原因,妖怪試了幾次之後,就再也不肯随着他學了。

消磨了好一段時光,不覺已是夜深,杜慎言倦意漸深,準備結束今日的課業。

冷不丁妖怪突然蹦出了一句:“……都有、名字?”

杜慎言聰敏,立刻明白了它話中的意思,不假思索地點頭:“自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妖怪沉思良久,指了指自己。

杜慎言心道:你又不是人。

問它:“你想要名字?”

妖怪雙眼一亮,點了點頭。

杜慎言一手托腮,想到那妖怪禦風而行,遁走如風,微微一哂。

“那,就叫你乘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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