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說來容易,做來卻難。此地山林遍布,大大小小的村莊零星地落在山腳,若要找起來得費好一番工夫。妖怪去撿到娃娃之處轉了一圈,并無收獲,又往附近尋去。
待它風塵仆仆地回來,杜慎言已經候在洞外,面帶憂色。
“找到了嗎?”
妖怪搖搖頭,它找到了兩處村落,都沒有和小肉球相同氣味的人。
“莫非已是不在了……”杜慎言自語,一雙黑眸透出焦慮,“這可如何是好?”
仿佛是印證他心中所慮,娃娃醒來之後又是一番哭鬧。他嗓子已然啞了,仍不遺餘力地抽泣着,一心一意地要爹娘。
丁點大的奶娃娃,乍然離開了爹娘,見着新奇的物事,尚有幾分新鮮,但勁頭過了,對家的想念,對爹娘的渴求湧上來,是無論何物都消不了的。他哀哀哭了幾回,小小的身子自然受不住,到了晚間果真發起熱來,把書生急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他翰墨丹青最是拿手,可于醫藥治人卻是一竅不通,而妖怪更是一點兒也不懂了。
杜慎言抱着娃娃小小的身子,坐在床沿,用沾了水的布一遍遍擦拭孩子熱燙的額頭。
“別哭。”妖怪大手去蹭書生眼角,杜慎言才發覺眼眶濕了。他揉揉眼睛,同妖怪商量:“給阿苗找個大夫吧……”
妖怪不知何為大夫。
杜慎言求它:“你帶我去鎮上。”
妖怪不作聲。
杜慎言又道:“我不逃。”語聲裏已帶着一點哽咽。
妖怪深深地看了書生一眼,起身出了洞。
杜慎言心中一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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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頭喚:“阿苗……”喚一聲,眼淚就掉了,不知是為了娃娃,還是為了他自己。突然那妖怪又折回來,粗魯地擦掉書生臉頰的淚,将他一把抱了起來。
杜慎言驚叫一聲,摟緊懷裏的孩子,那妖怪已帶着他向山下奔去。
出了山林,仍然是一片荒蕪的野地,那妖怪帶着書生奔了半日,終于入了一座小鎮。此時已是萬籁俱靜,街上無半個人影。
杜慎言憑着經驗摸索,不過半刻便找到了一家已經打烊的醫館。
急促的敲門聲在寂靜的夜晚格外響亮,不多時屋內便有了動靜,睡眼惺忪地夥計嘟嘟囔囔地開了門:“誰啊?”
門一開,看清外面的來客,不由“嗬”了一聲,眼睛直直地盯着妖怪,整個人都呆住了。
妖怪面色一冷,手一揮。
那夥計“哎喲”一聲痛呼,人便已經飛了出去。
“乘風!”杜慎言急了,抓住妖怪的手。
“大夫?”妖怪問。
杜慎言搖搖頭,上前把夥計摻和起來,歉疚道:“小哥,對不住,這人脾氣不好。”
那夥計眉毛一豎,罵罵咧咧地爬起來,那美得不像話的人一雙眼冷冷掃來,盯着書生碰過的地方。
夥計一個哆嗦,心裏沒來由的一寒,那人的神情,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什麽人吶?”正在這時,從屋後轉出一個老人來。
“師父。”夥計迎了上去。
杜慎言觀其衣着打扮,知道是這醫館的大夫了,忙上前道:“大夫,我家的娃娃病了,煩請您看一看。”
那大夫給阿苗診治了一番,道:“無妨,不過是發熱之症。”配了方子,交代書生:“雖是小病,但也要悉心照看。娃娃年歲小,馬虎不得。先前就有一個年歲相仿的孩子,來得晚了,留下了癡傻之症。”
杜慎言連連點頭,拎着藥材告別了大夫,轉頭才發現這妖怪已不知所蹤。
他出了門,那妖怪便悄無聲息地落在他身旁。
“回去吧!”杜慎言嘆了口氣。
又花了半日,才回到住處。
杜慎言熬了藥,哄着将藥喂與娃娃。小家夥哭哭啼啼地咽了一半,吐了一半。藥效上來,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過了一會兒,身上果然不再燙熱。
杜慎言舒了一口氣。又聽到阿苗睡夢中叫“娘親”,心裏發愁。
正當時,洞口一陣嘈雜,妖怪輕嘯一聲,那此起彼伏的雜聲逐漸低了下去。
杜慎言正感到奇怪,妖怪又入了洞來,生硬道:“找到了,他的家。”
杜慎言聞言既驚且喜,霍然起身:“真的嗎?”話未說完頓感頭暈目眩,一只臂膀已被妖怪牢牢扶住。他從昨日被吵醒後便沒有再休息過,連夜奔波,面上已顯露出憔悴之色。此時心下一松,便覺撐不住。
妖怪将他按到床上,去捂書生眼睛,悶悶道:“睡。”
杜慎言并未反抗,心道:既然已經知道阿苗住哪兒,也不急在一時,孩子還睡着呢。等他睡醒了,再帶他回去也不遲。
順從地躺着,将妖怪捂着他眼睛的手拉下來,正對上妖怪那雙深邃妖異的眸子。
它容貌甚美,瑩瑩珠光下,更顯神清骨秀,不似凡人。然而杜慎言卻從它美極了的臉龐上看出了一絲不虞。
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怎麽了,不高興?”話一出口,便有些懊悔自己多嘴,他怎會在意起這妖怪高興與否。
抿了抿唇,垂下眸子。
眼前驀然出現妖怪那張動人心魄的面容。
杜慎言吓了一跳:“做什麽?”
妖怪壓着他,問:“這樣,就是漂亮的臉嗎?”
何止是漂亮……杜慎言心道,不知妖怪何故這樣問。
“那,你喜歡嗎?”
它總是問得如此赤裸直白,杜慎言卻不知該如何回答。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倘若有人指着任何一個有此面容的路人來問,他大概會都眼含欣賞點頭稱是。然而問他的卻偏偏是這只妖怪。
它輕易便可改形換貌,杜慎言卻不想因為自己而左右它的想法。
最終只是嘆了一聲:“這樣的容貌,無論誰見了都會喜歡的罷。”
誰料想,妖怪板着臉道:“我只要你喜歡,卻不要別人喜歡。”原來它為了尋找阿苗住所,幾次下山,遭到了山下村民的注目。
不過是換了一張臉。妖怪疑惑。
那些村民盡皆盯着妖怪,目中神色本能地讓它不喜。倘若書生露出的是這樣的神色,它只感到快活,但是出現在別人臉上,卻教它沉下了臉。更有甚者,甚至試圖上前攔它,妖怪冷冷地揮手,那人便輕飄飄地飛了出去,重重摔到地上。将那些圍觀它的人都吓了一跳,總算是遠遠地走開了。然而那些讓它煩躁的視線卻如影随形。
妖怪不喜,很不喜歡。
更何況,小肉球醒過來之後竟然沒有認出它來,讓它大受打擊。
它這話,帶着點任性,杜慎言見它苦惱,對它道:“你若喜歡什麽樣,便做什麽樣。不用考慮別人。”
他手伸向妖怪,一天一夜的奔波,那一頭漆黑長發早已亂糟糟不成樣子。發梢處纏着一截樹枝,想必是從哪裏不小心卷到,被它硬是是扯了下來。
杜慎言幫它把那截樹枝從亂發中解下來。妖怪不安地動了動,忍耐着不适,任書生幫它把頭發理順。
杜慎言自然看出了它不習慣長發披身,道:“乘風就是乘風,無論變成什麽樣,你也是你。”頓了頓,又道:“做你自己便好。”
妖怪猶猶豫豫地看了他一眼。
杜慎言輕咳了一聲,慢慢教它:“世人之所以常用表相識人,是因為當看到一個不熟悉的人時,表相便是他對這個人的第一個印象。人皆愛美,看到漂亮的事物都會忍不住地去欣賞,靠近。但是一旦熟悉了,樣貌如何便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妖怪點頭,心道:難怪無論自己變成什麽樣,書生一看到自己,便認出了自己。思及此,雙目微亮。
目光掃到一旁的孩子,目光又黯淡下來:“為什麽,阿苗?”
杜慎言失笑:“阿苗還是個孩子,同你相處不過幾日,自然是認不出來了。”
将妖怪一頭烏發束起,認認真真道:“所以乘風還是變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就好。”想了想,還是補充了一句:“只要不是當初那樣就是了。”
杜慎言小憩了幾個時辰,迷迷糊糊睜開眼,外頭天光微熹。他想着事不宜遲,時候也差不多了,稍作收拾了一陣,便輕輕将孩子抱了起來。
他尾随着妖怪出了洞,婆娑的葉影間幾團黢黑的身影,正是那些紅眼猴怪。
妖怪低沉地咕嚕幾聲,似在同它們交談,随意揮了一下手,那些猴怪們紛紛散去,其中一只叫了幾聲,奔奔跳跳地向樹下竄去。
妖怪伸手将孩子提溜了過來,往肩上一趴,示意書生跟上,他倆便跟着那只紅眼猴怪往林外走去。想必是這些猴怪受它差遣四散搜尋,才這麽快便将阿苗的住地找到。
也不知過了多久,樹木逐漸稀疏起來,視野陡然開闊,隐隐可以見着袅袅炊煙。
到了。
猴怪指指點點了一番,妖怪微微颔首,眨眼間,那猴怪竄入深林,不見蹤跡。兩人站在林子邊緣,望着疏落有致的村居,一時間都停了步子。
阿苗哼了一聲,慢悠悠轉醒,掙紮着要書生抱。
書生輕輕摸了摸他:“阿苗乖,哥哥帶你來找爹娘,那裏是不是阿苗家?”他指着一座門口圍着一圈籬笆的土屋。
阿苗聽到爹娘,頓時興奮起來:”娘、娘……”扭動着身體想要下去。
妖怪道:“我去吧。”抱着他從高處跳了下去,穩穩地落在村外。還沒走近,阿苗便已坐不住,拼命從妖怪身上扭下來,搖搖晃晃地朝那土屋奔去。
“娘、娘……”孩子的喊聲既嬌且脆,蕩悠悠的。門便被猛然間推開,一個婦人跌跌撞撞地從門內跑了出來,在見到孩子的時候,幾乎是撲向前來,一把将他摟住:“兒啊——”怆然一聲啼哭,滿懷不可置信的驚喜,又飽含無限悲痛。
她坐倒在地,将孩子緊緊地按在懷裏,一聲接一聲地嚎哭。屋內又跑出來幾個人,上前去扶那婦人,那婦人将孩子死死地摟拽着,除了痛哭流涕,便再也沒有力氣起身,那幾人将她勉強攙起,隐隐約約聽到幾聲:“回來就好……”“這麽多天了,原以為找不回來的……”
婦人嚎啕了許久,終于恢複了些平靜,那原本憔悴的面容竟又煥發出一抹神采,她兩手握着孩子小肩膀,從頭到腳地掃視了一遍又一遍。
阿苗勾着母親的脖子,軟軟地喊:“娘,阿苗想你……”
婦人眼淚又忍不住湧了出來,呢喃:“是娘不好,不該把乖兒摔下去……”那一夥兒強盜來得又快又急,她慌不擇路地跑,腳下一空便從山頭翻了下去。等到被救醒來後,已是幾天以後,就再也找不到孩子了。
萬幸現在孩子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
抹了把眼淚,似想起了什麽,急忙問:“是誰把你送來的?”
“神仙蝈蝈……”阿苗小手一指,回過頭去,哪裏還有那兩人的身影。
“神仙蝈蝈——醜蝈蝈——”那呼喚聲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回應他的,卻只有樹影搖曳的窸窣聲。
書生和妖怪隐在樹叢中,默默地看着孩子投入娘親的懷抱,那張開的雙手間似乎合該有這麽一個小身子,無比的契合。那嚎啕的哭聲中,卻能品味出無限的喜悅。
杜慎言眼眶微紅,天下還有哪一個去處,比娘親的懷抱還要溫暖安适。
妖怪陪着他,看着遠處那一幕。看到那一大一小的身影親昵地貼在一處,臉上忽顯的神采,驀然有所觸動。
書生講過的一些話又都浮上了心頭。
它自出生便是無爹無娘,并不知道什麽是一個“家”,但是書生說人都是離不開“家”的,在那裏才能活得開心自在。它原先不懂,現在卻有些朦朦胧胧的感受。
然而書生也是有爹娘的,他也有自己的“家”……
妖怪側頭望來,杜慎言眼中仍帶着一點柔軟神采,對上妖怪莫測的雙眼,不由一愣。
那妖怪已将他一把壓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