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杜慎言有些怔忪,半晌才愣愣問道:“怎麽了?”

杜慎言有些怔忪,愣愣問道:“乘風?”

妖怪不答,只将他緊緊摟着,臉埋在他頸側。

杜慎言倒沒想到這妖怪作出此等撒嬌般的舉動,愣了半晌,才遲疑着伸出手,拍了拍它的背。

一人一妖回到住處,不過幾日,已然習慣了這樣鬧騰騰的日子,此時陡然間寂靜下來,頓時有些無所适從。

角落裏還散落着孩子玩過的泥巴小人,木頭小劍,杜慎言坐在床邊,摸了摸獸皮裹成的小枕頭,無聲地嘆了口氣。

生活又再度歸于平靜。

妖怪敏銳地感覺到書生的變化。書生待它不再是拒之千裏,面對它時也并不若先前那般冷淡,是另一番平和的模樣。但是妖怪總覺得少了些什麽。他發呆的時間多了起來,那些詩書翰墨也不再引起他的興趣,仿佛心神一夕之間已然走遠,不再落回這裏。

這是一種掩藏在平和之下的漠不關心。

相比之下,先前會哭會鬧的書生是那樣鮮活生動。

妖怪慌了,這是它第二次體會到心慌的感覺。那種心碰不到底的沒着沒落。它還記得第一次感到心慌,是面對奄奄一息的書生。而此刻,書生明明好好地在它面前,它卻有一種即将失去他的錯覺。

也許這并不是錯覺。

杜慎言失眠了,服用了蜥蜍精華的身體并不見虛弱,然而神情中卻仍能看出憔悴。他原先便有離開的打算,送走孩子之後,這種想法愈發的強烈。對親人的想念,同深埋在心中的志向,發酵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折磨,讓他每晚都難以入眠。

縱使酣暢淋漓的交纏,也不過是片刻的肉體歡愉。

喘息歸于平靜,杜慎言靜靜地躺着,心中無限寂靜。

妖怪猶豫了一下,伸手摟過他單薄的肩膀,期期艾艾地喚他名字:“……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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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等了好一會兒,久到以為書生已經睡去,淡淡的嗓音才在昏朦的微光中響起:“我哥……”頓了頓,繼續道:“最後一次見他,已是三年前……”

書生的哥哥?妖怪茫然地想,書生的……家人。

杜慎言垂着眼睑,密密的睫毛在他眼角下投下一片細小的陰影。

“那一年,我春闱及第,京都城外,與兄長作別……一晃,也已三年了啊……”

那一年,十七歲的杜慎言上京參加春闱,兄長杜謹行照看幼弟一路。家中尚有弱妻稚子,但因放心不下第一次出門的弟弟,一路打點,直至殿試結束。

年輕的杜慎言高中榜眼,受到聖上贊譽,一時間門庭若市,風頭無倆。杜謹行打點好一切,牽挂家中妻兒,雖舍不得弟弟,卻還是早早地辭行了。

杜慎言送他至郊外,杜謹行打量着一手帶大的幼弟,是真真正正的春風得意馬蹄輕,也是真真正正的陌上少年足風流。恍然間,幼時情景歷歷在目,不禁慨然而笑,笑聲中頗多嘆息。

“簡之,且送到這兒罷。”謹行駐步,見幼弟凝眉,目中滿滿的不舍,寬慰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哥哥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人,從此海闊天空,你也可以一展抱負。”

“只是官場莫測,還是要謹言慎行。”頓了頓,又叮囑道,“我讓張伯和童兒留下照顧你,你自己也要學會照顧自己,不可再像從前那般不以為意。”

杜慎言點頭一一應允。

“去吧——”謹行長嘆一聲,“今日一別,自有相見之日,待再相見時,我的弟弟,定當令我刮目相看!”

杜慎言猛然間驚醒,原來他方才不知不覺睡過去了,此時乍然而醒,便再也睡不着了。側頭看了一眼妖怪,它閉着雙目,似乎已是睡熟。

杜慎言猶豫了一會,将它橫在腰間的手拿開,披上一件衣服,走出洞外。

外頭夜涼如水,天空高闊,月光清柔,為腳下潇潇林海撒上一層銀粉。

天高海闊,天高海闊。他自嘲一笑,他在這巨大樹幹之上,再難挪動半步,縱使天高海闊,同他又有什麽關系!

他懶洋洋地靠着枝幹,眼神空茫茫地投向前方,提不起半點勁來。驀然間手臂一緊,不由自主地被拉了起來。

那妖怪抱起他,他任由它抱着,不知道它打的什麽主意,卻也懶得問它。妖怪足下發力,帶着他朝古木頂端躍去。

仍然是那一根枝頭,仍然是那一朵花,杜慎言手指摩挲了一下花瓣,靠着枝頭默不作聲。

“這花叫蚩靈。”妖怪突然道,又用獸語重複了一遍。杜慎言發現這正是妖怪喚他的名字。只不過這與他又有什麽關系呢?書生如是想。

清氣萦繞,月華流轉,這一處一向是妖怪最喜愛的地方,在未遇到書生前,它幾乎每晚都會上這兒來。

此時帶着書生上來,粗糙的掌心握住書生纖瘦柔軟的手指。

杜慎言手指微動,卻沒有揮開,掃了一眼妖怪,粗犷的面容上,深紅雙目愣愣地看着自己。它看了許久,似乎想把眼前這個人印在自己腦海裏。

杜慎言避開他的目光,将頭靠在枝幹上,一人一妖相對無言,這般吹了一夜的風。直到天光微熹,也不帶他下去。

杜慎言心中詫異,但最終耐不過瞌睡,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中,忽然聽到周遭人聲嘈雜,隐約有人喚他。

掙紮着睜開眼,日光刺目,耳邊有人道:”人醒了,醒了……”

杜慎言眯眼,才瞧見身旁幾個官差模樣的人,團團将他圍住,盤問了一番。杜慎言仍有些懵怔,報上了名諱。

其中一個官差大喜道:“杜大人,我們好找,幾十天過去了才見着您影子。”當下攙着杜慎言起身。杜慎言聽着他話,猶如在夢中,手一動,發覺手邊一朵潔白美碩的花兒,赫然是那古木最頂端枝頭上的那朵。心下猶如翻了五味瓶,酸甜苦澀盡皆有之。回望身後,哪裏還有那妖怪的影子。

“我……”杜慎言嗓音幹澀,一時間不知說些什麽,“你……”他終日想着離開,當那妖怪當真放手,一下子倒是茫然無措起來。

“大人,您喚我姚武便好。”扶着他的官差道,幫他把衣服上沾着的土拍幹淨。

“你們如何找到這邊來的?”杜慎言愣愣問道。

姚武便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原來府衙接到朝廷發來了上任函後,已經派人前去驿站迎接,結果走到半途便發現了兩人倒在地上。他們上前查看,其中一個老人仍留着一口氣,從他口中得知事情始末。

杜慎言心道:“那必是張伯與童兒了!”目露欣喜:“張伯可安在?”

姚武不做聲,杜慎言的心随之沉了下去。

姚武道:“他撐了兩天,沒熬過去。”老人死前仍記挂着小少爺,哀求當地的衙署去将人尋回來。

這片密林,入了的人從來沒聽說過能再出來的。只是失蹤的是朝廷官員,若是在這地界上遭遇了不測,上頭怪罪下來,可擔不起這責任。

是以他們找了許久,原先也并未抱有希望,卻沒想到竟真的找到了人。書生氣息平穩,身體無恙,倒真是福大命大。

杜慎言怔忪良久,才長嘆一口氣,對姚武道:“走吧。”

他随着姚武到當地府衙報道,上了任。

嶺南荒蠻,府衙也格外破落,杜慎言也不在意,将那朵蚩靈花用粗陶供着,潛心工作。屋內蕭索,唯有一櫃舊書,杜慎言閑暇時翻閱消遣。一日,忽然翻到一本書,上書《嶺南志》,書裏有雲:嶺南多怪。有怪山鬼,凝山林之精氣,星月之光華而生,遁走如風,百鬼皆避。随物賦形,通萬物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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