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眼看着杜慎言站起身來,還沒有兩步,人就倒了下去,一旁的下屬都吓壞了,趕忙讓人将書生送回府去。
王興背着杜慎言回了住所,一路上就覺得自己像是被一頭野獸死死盯着,滿身的汗毛根根倒立起來,回過頭去,卻只覺得夜風飒飒,月影晃人。嘴裏連忙“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一通亂喊,急吼吼地将書生送回了府。
出了房門,只覺得那視線刀一般刮了他一下,渾身抖了個激靈,然後那奇怪而可怕的感覺便消失了。王興搓了搓胳膊,心驚膽戰地回了家。
杜慎言頭痛欲裂,渾身燙熱,喝了藥,迷迷糊糊地睡下了。誰知夢裏盡是刀光血影,殘肢斷臂,那些可怖的景象糾纏着他,驅散不盡,将他拖入漩渦一般無底的夢魇中。
“不、不,別過來……”杜慎言掙了掙,搖着頭,眼睛卻緊緊閉着,額頭上滲出汗來。
腳踝上冰涼黏膩,似有什麽東西順着他的雙腿慢慢地纏繞上來,鋪天蓋地的血肉潑灑下來,腥臭的氣味如有實質一般裹住了他,胸口憋悶不已。
書生拼命推擠,張嘴想要呼喊,口鼻便被那東西捂住了,呼吸不得,登時胸口脹痛,臉頰漲得通紅,眼角溢出淚來。
“乘、乘風……”這個名字突然從心底裏浮了出來,掙紮着喚了一聲,耳邊聽到一聲粗魯而兇戾的咆哮,那包裹着他,試圖拽他入漩渦的東西迅速地消失了。
杜慎言大口地喘着氣,先前死死閉着的眼睛猛地睜開了,正對上一雙幽深眼眸,吓得低喊一聲,卻立刻被堵住了。
杜慎言氣喘咻咻地側過頭,吸了好幾口氣,悶痛的胸口才漸漸平複下來。轉過來,問他:“你怎麽在這?”
那妖怪沒回答,伏在他身上,眼睛狠狠盯着豐潤鮮妍的唇瓣,舔了舔唇角,大有再來一次的架勢。兩人額頭對着額頭,唇對着唇,書生唇瓣微微一動,似乎就能碰上。先前掙紮冒出的冷汗全數化作熱流,蒸得人汗津津的。
書生伸手将他俊臉推開,手心一燙,被那妖怪舔了舔。杜慎言趕忙縮回手,瞪了他一眼,又問了一遍:“你怎麽來了?”
妖怪想了想,道:“聽到,你喊我。”
杜慎言一愣,他似乎确實睡夢中喚了妖怪的名字,一時有些迷糊:“我怎麽了?”他似乎做了一個異常可怖的夢,怎麽也掙紮不脫。
妖怪粗糙的大手順着書生筆直的腿滑下,握住他的纖細足踝,向上一提。書生又驚又羞:“你做什麽?”想要收回自己的腳,卻忽然一頓。
雪白精致的足踝上面赫然有一個烏青的手印,想到夢中那個冰涼黏膩的觸感,頓時整個人都僵住了,結結巴巴道:“這、這是什麽?”
Advertisement
妖怪用硬邦邦的語調道:“邪氣。”
杜慎言抖了一抖,弄不明白這邪氣是什麽。
妖怪摟着他磕磕絆絆地解釋了一番,他才大概明白,他是被這邪氣給纏上了。嶺南這片土地多有瘴氣,特別容易聚魂,時間久了便妖鬼橫行,這邪氣,便是凝聚了怨怼的鬼怪。
書生山林裏走了一遭,便惹上了這些東西。
這些邪氣好生厲害,化虛為實,還能入得他夢中,若是迷迷糊糊中沒有喚這只妖怪,他恐怕便已經被拖入夢魇中,再也醒不過來了,心中後怕不已。
那妖怪見書生修眉蹙着,濃密的睫毛上沾着水光,一臉的愁和怕,翻身将他抱緊,揉了揉他後背,似乎想讓他放寬心,嘴裏蹦出兩個字來:“不怕。”
妖怪懷中散發出一陣和榻邊的花一樣的香味,這香味被他熱熱的體溫蒸騰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讓人面紅心跳的醇厚味道。
杜慎言原本緊繃的身體松軟下來,手撐在妖怪胸前,問他:“你是在安慰我嗎?”
“安……慰?”妖怪歪了歪腦袋,不是很懂。
杜慎言望着他那有些懵懂的樣子,心中一片柔軟,想了想,悄悄問他:“前幾天姚武和那些蠻夷,是你把他們弄來的麽?”
妖怪點點頭,似是想到了什麽,眼光冷了冷,繃着嘴角道:“他們,欺負你。”
杜慎言的心剎那間顫了一顫,快要化成一汪水。
君子以獨立不懼,這是聖賢書上所教,是他十多年來所信奉的準則,然而他從來沒有這樣強烈的感受到,有一個人可以放心依靠,是一件多麽值得高興與感動的事。
遠離故土和親人,只身被貶到荒蠻的嶺南,忍受着身與心雙重的苦痛,不知何年何夕才能真正得以解脫。在最為脆弱之際,卻仍有一人依靠,急他心之所急,憂他心之所憂。不由哽咽:“謝謝你。”
妖怪粗糙的拇指粗魯地擦過書生眼角,指頭上沾了鹹澀的眼淚,妖怪渾身緊繃,将指頭伸到杜慎言眼前:“淚。”神情中罕見地帶出一絲緊張。
杜慎言笑了起來,很想摸一摸妖怪的頭,便真的伸出手。細長的手指穿過妖怪粗硬的頭發,揉搓了一下他的腦袋:“笨,這是歡喜的眼淚。”
又耐心地解釋:“不是所有的眼淚都是傷心的,人在高興或者感動的時候,也會流淚。”
妖怪喉嚨中冒出一個古怪的發音,又跟着重複:“高興?”
這個發音很熟悉,杜慎言立刻聽出來了,是妖怪給他起的名字。之前在山林中,這妖怪就是這樣喚他的。他一直沒有告訴妖怪,自己的表字。
忙道:“簡之,喚我簡之。”指了指自己。
妖怪學着他重複了幾遍後,便說得順溜起來,又重複了一遍:“簡之,高興?”
杜慎言眼角微微彎起,點頭。“是的,高興。”
妖怪明顯興奮起來,又接着問:“喜歡?”
杜慎言微微停頓了一下,想了想這妖怪為他所做的那些事,點點頭:“是的,喜歡。”
妖怪雙眼刷的亮了起來,耳朵動了動,若是有條尾巴,大概便會耐不住甩來甩去罷。杜慎言實在沒弄明白,這只妖怪為什麽突然興奮成這樣。
他自然是想不到,在妖怪乘風簡單的頭腦裏,高興和喜歡是聯系在一起的。書生因為他高興,自然是喜歡他的。他喜歡書生,比喜歡蚩靈花更甚,而書生看上去也和這朵花一樣嬌嫩,很多時候得小心翼翼,輕拿輕放。不過有些時候,書生的身體也如幽潭邊的蒲葦一樣堅韌,在某些事情上,他失了分寸,書生也能很快地适應。
想到此處,他又忍不住想做某些事情了。
杜慎言窩在妖怪懷裏,聞着妖怪身上的味道,只覺得心中安寧得很,眼皮子忍不住往下搭。正困倦中,身上的亵衣“嘩”地被扒開了,露出潔白如玉的胸膛,火熱的呼吸噴在上面,讓杜慎言渾身戰栗了一下,清醒過來,氣道:“剛才還誇你,怎得又不消停了!”
雙手揪着妖怪耳朵,急急喊停:“今天先別……我、我太累了……啊,你這禽獸……”
“我怎得,會被這只臭妖怪感動!”書生氣喘籲籲之餘,心中暗恨,恨不能仰天長嘆一聲,眼角又溢出禁受不住的淚來。
妖怪俯身,粗粝的舌頭舔走那兩滴淚,問他:“高興?”精神高漲,用行動表示會讓書生更加高興。
“高興……高興個頭!”
由着妖怪折騰了一番,杜慎言困得不行,立刻就睡得死死的,後半夜倒是沒再做什麽噩夢,踏踏實實一覺睡到了天亮。再醒過來時,身體就松泛了不少,頭疼腦熱也沒了。所幸府衙內的事務處理得差不多了,杜慎言幹脆就給自己放一個假,好好休養一下。
這天,杜慎言正躺在榻上翻一卷書,忽然聽到下人來報:“大人,有人找您,說是您的朋友。”
杜慎言一愣,他在嶺南只身一人,卻不知道哪來的朋友。穿衣整冠,匆匆趕往大廳,一照面,又驚又喜:“子寧!”
那人正站在大廳背着手四處打量,聞言回過頭來,爽朗笑道:“簡之,好久不見!”
來人一身風塵仆仆,黝黑的臉龐,正是杜慎言一齊長大的好友林安棟。與文弱纖瘦的杜慎言相比,他颀長健壯,皮膚粗黑,一看就是受慣了風吹日曬,常年在外奔波的人。
杜慎言與他已有數年未見,當年他離家參加春闱,林安棟便已跟着別人做生意去了,誰知會在這裏相遇。
林安棟仔細打量了一番書生,見他面如瑩玉,雖然身形略微單薄,氣色還不錯,不由得點了點頭。
杜慎言他鄉遇故知,心情舒暢不已,連忙招呼林安棟坐下,吩咐下人趕緊端茶來,激動道:“子寧,你怎麽會來這裏?”
林安棟這幾年走南闖北,生意逐漸做大,這一次接了一筆生意,需要出海去南洋,順道會路過嶺南,杜慎言的哥嫂十分挂念遠在南邊的弟弟,便央林安棟路過去探望一下,順便給杜慎言捎一些東西。
聽到他這番話,杜慎言原本激動的心情漸漸平複下來,眼眶泛紅:“簡之無用,無法回報哥哥嫂嫂的養育之恩,還得讓他們時時刻刻牽挂着。”
林安棟伸手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寬慰道:“你只要好好的,大哥大嫂心裏就踏實了。”環顧了一下四周,皺眉道:“這住所也忒寒碜。”
杜慎言收拾心情,淡淡一笑:“也沒什麽,習慣了就好。”
林安棟拿起茶杯,一飲而盡,咂了砸嘴,回味了一下:“這茶倒是特別,喝在嘴裏格外的香。”
杜慎言愛喝茶,嶺南這裏茶葉繁多,平時沒事的時候他也喜歡琢磨一番,眼見上好的鳳凰茶被這人牛飲而盡,不由得搖了搖頭。
又聽到林安棟笑嘻嘻道:“這茶再香,也沒有酒香。”
杜慎言莞爾,笑罵了一句:“酒鬼!”問他:“還沒吃飯吧?”趕忙要下人置辦一桌好酒好菜,來招待這位遠道而來的好友。
杜慎言平時飲食清簡,但他深知自己好友的脾性,極愛酒肉,因此吩咐下去,多燒一些大魚大肉,又讓人去準備酒和嶺南當地的瓜果。
大人這般鄭重,府上自然忙碌起來,廚房裏竈火燒得旺旺的,熱氣蒸騰。
翠兒也在廚房幫忙,鍋裏的肉咕嘟咕嘟地煮着,阿福買酒回來,蹭到小丫頭邊上,笑呵呵道:“翠兒,這肉煮着香啊!”探頭探腦的。
翠兒一把推開他:“邊兒去,平時也沒少你吃喝,這是用來招待客人的。”
“哎,你也知道咱們家大人平日裏清粥小菜的,連帶着我們也……”摸了摸肚子,一點兒油水也沒有哇!
翠兒白了他一眼,噗嗤笑了,夾了塊肉給他:“嘗嘗熟了沒。”
阿福也不顧燙,一口塞嘴裏,連連道:“熟了、熟了……”
“聽說這位客人,是大人打小一起長大的,關系好着呢!”
阿福忙咽下嘴裏的肉:“那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沒看過大人高興成什麽樣。說實話自打大人來了這兒,還沒見他這樣笑過。”自家大人性子清冷,平時都難得笑一笑,還別說,笑起來挺好看的。
阿福咂摸着,又補充道:“好朋友麽!哎,不說了,我把酒給他們送去!”急吼吼地踏出了廚房。
剛出了廚房門,一陣風吹過,眼前一花,似是有什麽影子閃過。阿福心裏打了個突,揉了揉眼睛,四處張望了一下。夜風吹來,樹影婆娑,阿福輕輕拍了下自己腦袋,心說看錯了。趕緊将酒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