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妖怪借着為書生治病的由頭,輕憐密愛了一番。杜慎言眼波欲醉,輕輕喘着氣,只覺得渾身黏膩,有心想起身,卻一根手指也難動彈,不由狠狠地瞪了一眼罪魁禍首。

那妖怪嘴角勾了勾,似乎想努力擠出一個笑來,然而這個笑太過生硬,乍一看有點猙獰。

杜慎言無端地覺得有些好笑,這妖怪就如一個孩子,正在努力地學着如何成為一個“人”呢,心中慢慢泛出一絲感動。

這妖怪所有的變化,自然是因為他。感動之餘,卻也有些忐忑,他不知道這些變化是好還是不好。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那妖怪已抱起了他,跳入了一旁的幽潭之中,幫他裏裏外外清洗得幹幹淨淨,又抱着他躍上了一片碧葉。兩人相擁躺在錦緞般的碧葉上,耳邊傳來飛瀑流泉那玉磬一般的聲響。張開眼,便看到無邊蒼穹籠蓋四野,漫天的細碎星沙似要落入眼中。微風拂過,碧葉一起一伏,如徜徉在碧波中。

杜慎言沉醉其中,心道:這般奇幻怡麗的景致,恐怕這世上除了自己,便沒有人再能瞧見了罷,就連聖上,也未必有幸能瞧見呢……

他這樣想着,眼前星沙模糊成一片,他已累極而睡了。

待書生再次醒來,已是第二日日中。他雙目迷蒙地撐起身,發現自己身上蓋着薄薄被子,周圍場景熟悉,竟又回到了自己卧室內。那妖怪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送了他回來。

杜慎言推門出屋,仆人見到他各個又驚又喜,紛紛嚷道:“大人回來了!”

阿福上前伺候着他洗漱,問他怎麽回來的,杜慎言想了想,只是說遇到個高人救了他一命,回來的時候深更半夜的,他便沒有再打擾大家。

阿福一直叨念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杜慎言洗漱完畢,草草吃完早飯,便去到府衙。果不其然,一到那裏,各個人看到他就像見了鬼似的。

杜慎言平時幾個得力的手下全部遇害,此時府衙內人丁凋零,他喚來留守在府衙的一個官差,細細詢問了他不在期間府衙的情況,又追問了一下從山中逃回來的士兵,得知只有一半的人活着回來,心中既痛又悔,長嘆了一聲,吩咐道:“我這邊還有一些銀子,就當作撫恤金,你幫我分發一下吧。”他任職幾個月,平時也無甚麽花銷,攢了些許俸祿,此時全拿出來了。只是喪親之痛,又豈是這微末銀兩可以彌補的?杜慎言心中郁郁。

又想到一事,臉色冷了下來,問那官差:“姚武呢,回來沒?”

“姚班頭?那天他從瑤瓦寨逃回來後,便說大人您已經被那些蠻夷……”那官差囫囵道。正是姚武帶回來了杜慎言的死訊,整個府衙這幾日都快亂成一鍋粥了。

“他真這麽說?”杜慎言冷笑,“那他有沒有再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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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差一拍大腿,道:“姚班頭說了之後,就讓人修了一封信,将此事報給了節度使。”

杜慎言冷哼一聲:“動作倒是挺快的。”

咬牙吩咐幾人去捉拿姚武,自己當下磨墨洗筆,将其中原委一一寫清,派人快馬送給節度使去。

信剛送出,捉拿姚武的人就回來了,說姚武早就不見蹤影。去他家拿人,家中只有一對妻兒,一問三不知。看來這混賬已是得到了風聲,逃之夭夭了。

杜慎言氣得慌,忙派人盯着姚武家。自個兒坐下來,開始處理起公務來。這幾日不在,公務已堆積成山,這一坐便坐到了夜半。

阿福勸道:“大人,這麽多事,就是不差這麽點時間,您明天還能做呢!身體要緊啊!”

杜慎言疲憊地揉了揉額角,嘆氣道:“有些事可等不得。”稅收之日臨近,這幫蠻族的稅收不齊,好些士兵百姓卻因此喪命,他又怎能再給他們增加負擔!可交不齊稅,到時一紙罪書下來,他也擔不起!真真是左右為難吶!

心中愁悶,揮手道:“罷了,先回去罷!”

他原以為自己會翻來覆去睡不着,誰想上得床來,聞着清幽的花香,踏踏實實一覺睡到了天亮。還是外面一陣鼓噪,将他吵醒了。

“何事這般吵吵嚷嚷?”杜慎言蹙着眉,不悅道。

“大人,姚武找到了!”

聽得這消息,杜慎言精神一震,追問道:“找到了?哪裏捉到的?”

下人回道:“這……一大早就在府衙門口,說要投案呢!大人還是快去看看罷!”

杜慎言心中疑惑,趕緊洗漱幹淨,連飯也不吃,急匆匆趕往府衙。老遠便看到府衙內圍着一群人,待他走近,人群分開,裏面正躺着一個人。

這是姚武?杜慎言差點沒認出來,這人四肢俱折,鼻青臉腫,爛泥一般地躺在地上,嘴裏不停地喃喃着:“我要投案……我要投案……”

若不是聲音熟悉,杜慎言都不敢把眼前這個凄凄慘慘的人和人高馬大的姚武聯系在一起。掃了一眼周圍的人,問:“怎麽回事?”

手下官差忙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書生。原來姚武并不是他們捉拿回來的,今天一大早,天還沒亮,值勤的士兵剛打開府衙的大門,便發現門口躺着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吓了一跳。細細打量,才發現此人正是出逃在外的姚武,連忙抓了進來。

杜慎言眼神微冷,蹲下身來,清柔嗓音淡淡問道:“姚武,還知道我是誰嗎?”

姚武原本半死不活,忽然一顫,渙散的眼珠裏滿是驚懼,瘋狂掙紮道:“別殺我、別殺我!我投案、我投案……啊,妖怪!別殺我!”面容扭曲,像是遭受了什麽可怕至極的折磨。

這凄厲的叫喊讓在場的人都不寒而栗,唯有書生心中一動,這人嘴裏喊着“妖怪”,莫不是乘風?

姚武還在哀嚎,杜慎言皺了皺眉,揮手道:“趕緊把他收押罷……”話還未完,門口又傳來了一陣喧嘩聲。

這府衙八百年沒有這麽熱鬧過了,衆人都十分奇怪。

杜慎言派人去看發生了何事,不一會兒,那人便飛奔着跑回來道:“杜大人,好多的蠻人!”

所有人都一驚,這幫蠻夷已經這樣嚣張,打到府衙來了嗎?

杜慎言面色煞白,幾欲昏倒。

那人忙道:“不是!不是!那些蠻人帶了許多東西,像是來求和的!”

衆人紛紛松了口氣,越發覺得奇怪,蠻夷求和,莫不是做夢罷!

杜慎言穩定心神,帶人走出府衙,只見府衙門口聚着三十多個蠻夷,身後一條長長的馬隊,馬上馱了滿滿的東西。

那些蠻夷見到了杜慎言,紛紛鞠躬行禮,神情動作很是尊敬。其中一個開口叽裏咕嚕說起話來。

杜慎言不懂蠻語,但他手下的那個官差懂,便臨時傳起了話。他聽了一會兒,臉色有些奇怪,擡頭道:“杜大人,這些蠻夷說先前不小心冒犯了您,受到了山神的懲戒,現在趕緊賠禮道歉來了,希望您大人有大量,放過他們。”

山神……

杜慎言嘴角抽了抽,有一種扶額的沖動。這幫蠻夷定然是被那家夥教訓了一頓,才這麽忙不疊地趕來求饒了。不過這幫蠻族們靠山吃山,必然是十分崇敬山神的,那妖怪吸收山中靈氣而生,能禦百妖,說不定真是蠻族們世世代代供奉的山神呢!

那人又道:“這些是這兩年來所欠的糧食,希望大人您笑納。他們還說,現在寨中只能拿出這麽多,還欠着的那些,希望杜大人您能夠再寬限一段時間,一定補齊。”

杜慎言讓手下去檢查了一下馬隊,果不其然,馬背上馱了鼓囊囊的稻米,還有茶葉,甚至還有不少的黃金。

杜慎言心中極為欣喜,這些東西,足夠交齊今年的稅了。當下命人把這些東西收歸入庫。

那些蠻夷們面上露出感激之色,仿佛杜慎言收了這些東西,便是天大的榮幸。朝杜慎言再三拜了拜,這才離去。

杜慎言轉身回來府衙,見到下屬們紛紛盯着他看,臉上那神情,俱是訝異崇敬。

杜慎言喚道:“王興。”

正是他提拔上來的那個官差,兩眼冒着光道:“杜大人,什麽事?”

杜慎言無奈:“你們別再這麽看我。”

王興心道:這怎麽可以,杜大人可是山神庇佑的人物啊!

杜慎言似是看出他心裏的想法,問他:“王興,你相信這世上有山神嗎?”

王興想了想道:“鬼神敬畏,屬下不敢瞎揣測,不過那些蠻夷們卻是十分相信的。這塊地方自古以來,确實有許多鬼鬼神神的傳說。”

杜慎言微微嘆了口氣,自語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原是不信的。不過我若不信,那他又是哪裏來的呢?”

“啊?”王興滿腦子疑問,杜大人在說誰?擡眼一瞧,頓時愣住了,平時清清冷冷的杜大人,竟然也有這麽溫柔的笑,眼光柔得能滴出水來。

杜慎言掃了他一眼,神色一正,道:“你叫人去把今天收歸府庫的那些東西都登記成冊,我要盡快看到冊子。”

王興一個激靈,連忙答應,屁颠颠地跑了。

整整兩年的賦稅,整個府衙馬不停蹄地忙碌了幾日,才終于整理、登記完。這些東西足夠交齊今年整個嶺南的稅了,饒是這樣,還剩下一部分。

杜慎言思索了許久,免去了嶺南百姓的稅收,又将剩下的那些蠻夷繳納的糧食全部分發給了百姓。那些死去之人的親人額外多得一份,算作體恤安慰。

杜慎言又讓王興帶人去把那些散落在外的屍骨都運了回來,交還給了他們的親人。

待這些事了畢,又是好幾日過去了。

杜慎言一連忙碌了七八日,待把事情處理完,剛松了口氣,便覺得頭重腳輕,頭昏眼花起來。他本就文弱,先前在瑤瓦寨飽受磋磨,回來後又沒有好好休養,反而連着忙碌幾日。心中有事時覺察不出,一但松了這口氣,身體便立刻抗不住了,身子一歪,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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