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壹柒】翻雲手

僧人可靠一顆仁慈之心,行走天下。入仕為官則不同。

為官者,需清廉,需在其位謀其政,仁心不可或缺,卻不能只仁心。孫蓬的心太善,這是老太爺一貫擔心的問題。

此番點撥,只盼着他能明白,該心狠時,不可仁慈的道理。

起碼下回再背後報複人的時候,別只是随便麻袋一套,打一頓這麽簡單。

孫蓬絲毫不知自己宮外教訓牟三的事情,不光孫娴知道了,就連家裏長輩也早已一清二楚。

今日輪值,他從書房出來,便急匆匆趕往東宮。昨夜壽宴上的事情,顯然影響極大,到了東宮,孫蓬明顯察覺到宮裏的氣氛有些異樣。

謝彰宮裏的那些莺莺燕燕從前總喜愛在東宮各處閑逛,或二三結伴,你看這花,她看那蝶,或接二連三不約而同端着大盅小盅,美其名曰親自下廚滋補養神的湯水往書房棋室跑。

就連侍衛們或多或少都會與宮裏那些偶爾經過的宮女調笑一二。

但今日,所有人都繃緊了臉,老老實實地站在自己的崗位上,沒有人敢随便亂動,擅離職守。

哪怕有最心愛的小宮女哭哭啼啼經過,臉上還帶着鮮紅的掌印,也沒人敢上前關切地問一句“怎麽了”。

怎麽了?

被遷怒了。

孫蓬輪完崗休息時,被太子妃身邊的宮女請去喝茶。人才走到殿前,就聽見裏頭噼裏啪啦一陣響,然而是殺豬般的哭嚎。

他心裏咯噔一下,一個健步沖上臺階,門“嘩”的從裏頭打開,一個小宮女哭嚎着被拖了出來。孫蓬看得仔細,那小宮女滿臉是血,顯然在裏頭遭了難。

“阿姐!”

孫蓬喊了一聲,幾步就要沖進殿內,差點撞上突然從旁邊大步走來的謝彰。後者臉色陰沉,身後跟着的內侍各個彎腰屈膝,瑟瑟發抖。

“太子殿下。”孫蓬站定,當即行禮,手臂被人一托,他順勢直起腰來,“殿下,方才……”

“沒什麽。”謝彰冷着臉擺手道,“去陪陪你阿姐,孤出去走走。”

見謝彰走遠,孫蓬轉身慌忙又喊了聲“阿姐”。身邊的宮女也心急得不行,提起裙子就往裏頭跑。

孫娴坐在暖閣之中,宮女內侍跪了一地,更有一灘血和破碎的茶盞就在她的腳邊。

“阿姐,這是怎麽了?”

孫蓬有些急,幾步走到孫娴跟前,腳下不動聲色地推開碎瓷片,半蹲下身來:“阿姐,你同七郎說說,這都是怎麽了?”

“阿姐沒事。”孫娴像是終于回過神來,歪着頭,沖他笑,“七郎,阿姐很好,阿姐沒事。”

孫蓬哪裏會信,看了看身旁的這些宮女內侍,頓了頓,嘆氣道:“都出去吧,我要與太子妃說會兒話。”

得了太子妃的應允,宮女內侍們不敢停留,當即弓着身倒退着走出暖閣。

屋內一事,只剩下姐弟二人。

“阿姐,你同我說真心話,剛才是不是太子他打你了?”孫蓬咬牙問道。

謝彰其人,向來對女色來者不拒。前世一身皮囊,半世做戲,騙得孫蓬直到孫家出事,這才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如今早已知曉謝彰在宮外不時對女人施暴的惡行,要他相信孫娴嫁入東宮後沒受過委屈,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沒那可能。

更何況,孫娴雖然性情直爽,卻不是心狠手辣之人,東宮之中誰人不說太子妃仁善。便是謝彰的那些良娣奉儀,又有哪個敢對孫娴不敬的。

孫娴笑着搖頭,伸手摸了摸孫蓬的耳朵:“七郎,你還記得裴大哥嗎?”

孫蓬微愣,緩緩點頭。

裴家與孫家早年曾有婚約,訂下的正是孫娴與裴家長孫裴處。只可惜後來裴家被流放西州,兩家雖仍有約定,卻敵不過皇命……

孫娴笑着紅了眼眶:“七郎,我想他了。真想從這個東宮出去,哪怕做個普通百姓,我也不願再與這個人面獸心的家夥做夫妻。”

孫蓬很想吼一句“我會幫你”。

可這裏是東宮,有些話,他不能随意說出口,只能選擇緊緊握住孫娴的手,一言不發,卻鄭重點頭。

他會幫阿姐離開這個魔窟。

什麽太子妃,什麽未來的皇後,這如死水般的皇宮有幾分好處,能叫人居心叵測地設計裴家。

而謝彰,什麽狗屁太子!

孫家當年是如何被迫綁上東宮這艘船,如今就要如何掙脫離開!

誰來也阻止不了!

*****

自壽誕那日發生血書一事後,已過了數日。

景明寺內,烏壓壓的人影來了又去。

京兆尹派來調查寶瓶觀音像一事的衙差,跟着大理寺的官吏下山不久,景明寺又迎來了一位叫人不知該如何應對的訪客。

九歲的三皇子謝禹坐着肩辇,喜滋滋地看向謝忱,見他只是掃了自己一眼,便斂回目光,看也不看旁人轉身就走,當即有些着急。

“皇兄!皇兄!”

謝禹年紀還小,又出身顯貴,見擡辇的宮人一動不動,又急又氣。

“還不擡我過去!快點!沒吃飯嗎你們!”

謝忱腳步停下,目光朝身後肩辇上的小小郎君瞥去——他有多久沒見過這個一母所出的弟弟了?

儀鳳二年,他已在景明寺剃度出家,終日青燈古佛,如同沒有孫大學士,他連宮中一星半點的消息都無從得知。

那一年,母後在冷宮誕下三弟,甚至根本來不及看上一眼,就被王皇後抱走撫養。

然後,他這個嫡親的弟弟,就這樣在王皇後的手下長大,無功無過,存在感低得似乎能叫朝中文武百官忘記,這個宮裏還有除了太子之外,另一位皇子。

但就是這麽個人,寶應九年,舉兵造反,殺兄弑父,更逼上景明寺,以全寺僧人性命相要挾,逼迫他自盡,除盡所有可能阻擋其登基稱帝的擋路石。

興許是佛前那些年的虔誠換來的今世重生。

謝忱重生後,不光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寶應五年,死在亂葬崗之上的七郎,他注定不會再留在寺中。

謝忱想着,下意識摸了摸腰側。

那兒本該有一支片刻不離身的骨瓷短笛,然而此時空蕩蕩的,空無一物。

他心神微斂,目光重新落在了謝禹身上。

怕謝忱再度轉身不理睬自己,謝禹趕緊命人放下肩辇,幾步跑到跟前:“皇兄,我可是一大早就起來了,見過父皇母後就來找你。皇兄,你想不想我,皇……”

許是注意到謝忱無悲無喜的神色,謝禹有些心慌,躊躇道:“皇兄,我是謝禹……皇兄是不是不認識我?我、我是皇兄一母所出的弟弟,嫡親的!”

謝忱是見過這個弟弟的,尤其是寶應九年,他率兵圍山的時候,謝忱永遠記得那天謝禹玄衣黑甲,手持利劍,兇神惡煞的模樣。

但謝禹直到殺兄弑父之前,都不曾見過一眼身為嫡親兄長的他。哪怕有過印象,估摸着也是來自宮中尚且留存的部分畫像。

這一次的見面是前世所沒有的,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謝忱垂下眼簾,指腹推過幾顆佛珠,對着謝禹這副天真傷心的模樣,心裏一片平靜。

“原來是三皇子,貧僧失禮了。”他避開謝禹的視線,雙手合十,作了個禮。

“皇兄怎麽能同我行禮!”謝禹着急地伸手要去拽他袖角,被謝忱不動聲色躲開,“皇兄從未見過我,我卻從記事起,就一直看着皇兄的畫像。皇兄豐神俊朗,本人比畫像還要好看!”

謝忱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開:“貧僧已經出家,當不得三皇子這一聲‘皇兄’。”

謝禹癟嘴,哪裏肯依,叽裏呱啦仍是喊了一串的“皇兄”。

謝忱任他跟在身後喊,邁開步子,轉身就走。謝禹緊緊跟随其後,身後還跟着一串由內侍、宮女還有侍衛組成的長尾巴。

寺中僧人從旁經過紛紛注目,謝忱無奈,只好拐了個彎,将人帶到後山。

“聽聞你前不久病了,如今可是大好?”

腳步停下時,謝忱低頭掃了眼謝禹的臉色。紅光滿面,哪裏有一分殘留的病容。

然而就在前不久,他兩度借故回宮,王皇後都以三弟染病為由,沒有同意讓他探望三弟。

可現在看來,他的這個三弟,好得很。

謝禹跟了一路,本來心裏頭正有些不痛快,憤憤地踢飛腳邊一塊石子,聞聲當即站定,雙手背在身後,扭了扭身子,不大好意思道:“嗯,之前起了兩回疹子,紅紅癢癢的,可不舒服了。母後說皇兄之前進宮,順道想看看我,都叫我得病錯過了。皇兄,你別生氣,你看我這不是過來看你了嗎。”

謝禹說話時,還帶着幾分可憐樣。謝忱低頭看了眼他伸過來,撩開小半截衣袖的雙臂,手臂上卻是還零星分布着沒能完全消退的紅點印子,确實看上去像是出了疹子,不能吹風見人的樣子。

但,那又如何?

謝忱收回視線,沒錯過九歲孩子眼中因其漠然的态度一瞬間劃過的憤恨。

“今日過來,三皇子可是有什麽要問的事情?”

“……”

謝忱開門見山,反倒叫謝禹愣在那兒,有些不知所措。

興許是回過神來了,謝禹猛地往前一撲,抓住謝忱的衣袖,臉上浮現一絲懊惱之色,回頭沖着尾巴大吼:“都跟我滾遠點,不許偷聽!”

內侍宮女戰戰兢兢,聞聲果斷聽話地跑遠了一截路。侍衛們不肯走遠,卻實在不願被三皇子回宮告黑狀,只好往後退了兩步。

謝禹氣急敗壞地咒罵了兩句,回頭立馬一臉委屈,支吾了聲:“其實……其實我是真的想來看看皇兄的。賢妃娘娘說,我有個嫡親的哥哥在景明寺出家,我一直都很想來看看皇兄的!”

謝忱不語,謝禹着急地跺了跺腳,回頭看一眼身後,确定那些內侍宮女走得遠遠的聽不見自己說話,這才壓低聲音道:“皇兄,其實……其實是母後要我來的,母後想讓我試探着問皇兄,大理寺的人來寺裏關于觀音像的事,都問了些什麽內容。”

謝忱并不意外謝禹的動機。

就像他偷摸着吼那些內侍宮女走遠一些,都不過是做戲罷了,他在謝忱面前表現的種種舉動,也不過是戲裏的兄友弟恭。

戲外,他是王皇後養大的皇子,他有個不能依靠的被廢的親生母親,不能仰仗的剃度出家的兄長。他的野心,在長大成人前,只能壓下,迫使自己卑躬屈膝地依附王家。

謝忱道:“皇後若是想知道,不妨問大理寺。除了誦經念佛,旁的事情,貧僧一概不知。”

謝禹顯然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複,面上一瞬間劃過錯愕,趕緊低頭,聲音悶悶的:“皇兄……”

“天色已不早,三皇子既然一早起來,理當早些回宮才好,免得陛下與皇後思念。”

謝忱把話說完,當即喊來名喚塵乙的小沙彌,囑咐他送三皇子下山。

謝禹雖心有不甘,嘴裏央求着再多留會兒,然謝忱卻是分寸不讓,直叫塵乙送人下山,言罷雙手合十,微微躬身。

謝禹咬了咬唇,伸手想要去抓他的手,卻被謝忱輕巧避開,纏繞在手腕上的佛珠,輕輕敲在謝禹的手背上,将拒絕之意表達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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