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貳伍】深宮人
大褚的七月,熱得叫人說不出話來。
難得有風吹過,清涼似水,清寧宮內有一蓮池,從前空蕩蕩的,也無花鳥也無魚蟲。如今極目望去,卻是紅蓮碧葉,層層疊疊,池中還有各色錦鯉。
全然是一副魚戲蓮葉間的模樣。
這一池的蓮花錦鯉都是孫蓬托人搗騰出來的。元後喜愛蓮花,卻在生下三皇子後身體虛弱了不少,漸漸的便沒有了賞花的心思,這清寧宮又是座無人問津的冷宮,自然而然地便荒蕪了不少花草魚池。
孫蓬一心想着要幫不能時常入宮,不能見生母的謝忱照顧元後,便三不五時趁着休沐的功夫,上街買一些新奇好玩的東西回來,漸漸的連帶着宮裏的花鳥魚蟲也叫他折騰出了不少花樣。
他在冷宮,在元後身邊做侍衛,一待就是好幾個月。從前出了東宮,大多見着他的人都會顧念他的鶴禁衛身份,多有吹捧。如今被調到冷宮,就是他頭頂上還有孫家有太子妃,有些人也不再顧及,反而處處冷對。
孫蓬對這些毫不在意。
對他來說,清寧宮的活比東宮輕松,且給了他更多的空閑時間可以用來想辦法報複謝彰。
孫蓬原本就不是個心機深重的人,偶爾當差的時候出神,或是在聽見原林同元後說話時提及謝彰的名字下意識的皺眉,沒多久就要元後發覺了他的心思。
這日,元後靠着蓮花池旁的朱欄上賞花,喊了一聲七郎,卻是良久都不見人回應,回頭去看這才發覺,孫蓬站得筆直,和其他侍衛一樣,嚴肅認真地望着遠處,神思卻明顯已經飛遠了。
“七郎。”元後又喊了一聲,見孫蓬回過神來,她又道,“你可是又在想二郎的事。”
隔牆有耳,她實在不便在冷宮內随随便便與人談論謝彰,只好以二郎代替。
孫蓬搖頭。
元後一貫心善,有些事他不好叫她知曉,平白替自己擔一份心。
見孫蓬不願說,元後便不勉強,只仔細叮囑他不要思慮太多。
孫蓬含笑答應,心裏想着過幾日休沐,就去景明寺找謝忱讨要本經書,好給元後添個念想。
只是到了休沐的前一日,他卻是一不留神撞上了件事。
七月十五,中元節。
早在節前,市井賣冥器、靴鞋、金犀假帶以及各類衣裳的小販攤位就多了起來。越臨近中元節,京城內熱鬧的地方就越多。中元節本事用來讓人們祭拜祖先的日子,無論貧富皆會在這日,備下酒菜、紙錢祭奠亡人。
孫家自然也不例外。
趕巧,七月十五這日孫蓬休沐。是以,十四這日晚上,他仍留在清寧宮當差。
夜裏的清寧宮頗為安靜。興許是臨近中元節的關系,冷宮別處的宮殿內比往日都更頻繁地傳來被先帝冷待的妃嫔們的哭嚎。
一聲聲的,和在景明寺聽到的夜枭差不多。
除東宮外,宮裏頭的侍衛大多穿的都是一身銀白色的侍衛服,既方便行動,又整潔美觀,還帶防護作用。只是這身顏色,在沒什麽人影的冷宮裏往來,尤其是夜裏,總覺得叫人心頭發顫。
趁着輪值,孫蓬按照平日裏的記憶,往清寧宮偏角的一處屋子走。
這冷宮裏頭,別的不多,多的是當年的主子們随手養随手丢棄的貓兒,有的這些年早混成了野貓,還生下了貓仔。清寧宮空着的屋子不少,元後又一貫仁厚,便有貓兒在那屋子做了窩。
孫蓬想起白日裏偶爾經過瞧見的一只一瘸一拐的貓兒,懷裏揣着點吃剩的魚,就往那屋子走。
清寧宮比鳳儀宮要小傷很多,但因着人口有限,整個宮殿都顯得空蕩蕩的。再加上已經是深夜,孫蓬走了一會兒,明明是七月卻仍舊叫他忍不住擡手搓了搓臂膀。
不知是從哪兒吹來的一陣風,陰森森的,刮得人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孫蓬站定,揉了把臉,邁開腿就要繼續,然而順着風,卻有一股子星火味從遠處飄來。
孫蓬一愣,神情驟變,當即邁開腿,三步并作兩步,循着氣味跟了過去。
感覺走了一段路,清寧宮一角廢棄的水池旁,隐約能看到了點點火光。有什麽東西,如夏夜的螢火蟲一般,紛紛揚揚,閃閃爍爍地順風飛舞。
他往前邁出一步,終于看清了那風中星火味的來源。
有火舌順着風往上,不斷地包裹、舔舐着市井街頭随處可尋的經文。那些“螢火蟲”,分明是這一整包經文被火吞噬後燒出的灰燼。
而蹲在這包經文旁的人,伛偻着腰,理應觸地的衣擺被小心地收起放在腿上,蒼老的面容上寫滿了悲傷。
“尹公公,你在祭奠誰?”
孫蓬從花木濃蔭處走出,視線掃過已經被火燒得看不出內容的經文,而後就着火光,将視線落在了燒經人的身上。
“孫侍衛!”
燒經人騰地站了起來,因為起的急了,衣擺突然往下掉,差點就舔上了火舌。
孫蓬伸手好意将人扶了一把,掌心下的胳膊也不知是因為夏夜的風,還是擔心受怕,一直在瑟瑟發抖。
他擡眼,就着并不清楚的月光,将人仔細打量了一番。
姓尹的這位內侍年紀在宮中已經算很大了,面容蒼老。論理這樣的年紀,早該離宮頤養天年了,可孫蓬記得自己當差時曾多次遇見過這位尹公公。
他年紀大了,做不得在元後身前當差的活計,大多時候就留在清寧宮的茶水房,給元後燒燒水,煮煮茶。
“宮裏有規矩,這些東西不得放在宮裏任何地方焚燒。尹公公這個時候究竟是在祭奠誰?”
孫蓬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尹內侍。此事實在有些蹊跷,以一個在宮裏當差多年的內侍來說,這樣的錯誤絕不會犯,因而他甚至有理由懷疑,尹內侍做的事情可能會對元後或是其他人不利。
“孫侍衛,奴才也知道這宮裏頭的規矩,只是……只是眼見着明日就是中元節了,宮裏查的嚴,奴才這才想着今夜給……給奴才那兩個可憐見的幹閨女幹兒子燒點東西。”
尹內侍說着,眼圈泛紅,背脊顯得越發弓起。
這宮裏的內侍哪個有了點年紀後,不會收那一兩個幹兒子小徒弟的。宮裏有宮裏的規矩,上了年紀的內侍注定留不下一兒半女,主子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着他們收幹兒子。
因而,尹內侍說他有幹閨女幹兒子,孫蓬并不覺得奇怪,只是……
孫蓬低頭,看了眼已經燒得差不多了的經文,蹙了蹙眉問:“他們……沒了?”
尹內侍嘆了口氣:“沒了。這宮裏吃人,兩個孩子都沒了。孫侍衛,能聽奴才說會兒話麽,奴才心裏悶得難受。”
尹內侍原本并不姓尹。這宮裏頭所有的內侍,幾乎沒有帶着本命進宮的。入了宮,去了勢,就連祖宗都可能覺得丢人,哪裏還配用原本的姓氏。
尹內侍三歲被賣進宮,這姓跟的他師父,他師父原是先帝身邊的內侍總管,先帝去世時跟着殉葬了。二十歲的時候尹內侍被調到了當時仍只是皇子的熙和帝身旁,繼而又成了元後的內侍,那年他被賜名聞玉。
但這個名字,除了元後,誰也不會喊,尤其到了冷宮之後,所有人都只喊他尹內侍。
在元後身邊這一待,就是幾十年。當年的皇子成了皇帝,當年的王妃成了太子妃。尹內侍也到了該為自己身後事考慮的年紀。
他認了一雙幹兒女。一個叫.春瑛,一個叫小茍子。
春瑛是被爹娘賣進宮裏來的,和許多窮人家一樣,為了籌錢給兒子娶媳婦賣了親閨女。小茍子則是家裏太窮,自個兒把自個兒賣進宮的。
兩個孩子都不過才十來歲的模樣,乖巧伶俐,都是好苗子。尹內侍一心想把兩個孩子養好,日後自己走了,也好叫他們在宮裏不受人欺負。
十多年前,元後被廢,他跟随元後一起入了冷宮,兩個孩子被安置在禦膳房當差,日子倒過得還可以。
尹內侍不止一次地收到了兩個孩子攢俸祿給他買的東西,心裏越發覺得這兩個孩子養對了。
哪裏知道,就在寶應三年,兩個孩子前後失蹤。都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尹內侍冒着被責罰的風險,托了許多人,都沒能找到兩個孩子。
“這宮裏頭吃人,每日都有人死。我知道,春瑛和小茍子多半是已經死了,可人死總歸是有死的去處。我出過宮,去過亂葬崗,也在宮裏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個遍,但就是沒找到兩個孩子的屍體。”
尹內侍紅着眼眶。他年紀已經大了,也不知還能活多久,卻是連一雙兒女的屍體都找不回來,便是去了陰曹地府,也無臉和他們相認。
“中元節了,我夢見春瑛喊冷,小茍子哭着喊疼,我這個做幹爹的,心裏疼得厲害。孫侍衛,我不是不知道宮裏的規矩,可是我心疼孩子,心疼他們到如今都還不能入土為安,我心疼啊……”
尹內侍說着說着,開始流眼淚,甚至也顧不上自稱“奴才”,滿心滿眼都是對兩個幹兒女的疼惜。
孫蓬聽着心酸。
這宮裏确如他所說,是個吃人的地方。宮女內侍的死,又有多少人會記挂着,甚至來年清明中元給燒點經文上一炷香祭奠。
不過是芸芸衆生中,意外消失的蜉蝣罷了。
“孫侍衛。”
尹內侍突然抓着孫蓬的手:“孫侍衛明日是否休沐?”
孫蓬聽這話,遲疑了一陣,緩緩點頭。
尹內侍大喜:“明日能否請孫侍衛代我去寺裏,給兩個孩子點上兩盞燈?”